花苏州折扇,她望向榭外正出着神,从茜纱窗中透过的日影树荫照落在她脸上。
    她的面容半明半暗。
    似察觉到柳娉娉的目光,苏妙真轻轻一笑,“我婚事如何,却不劳姑娘挂记。”苏妙真顿了顿,她的声音疲乏无力,“不过”
    “赵公子的心全系在你身上,柳姑娘仍自怨自艾,自卑自恨,甚至疑心他会见美思迁辜负于你柳姑娘,这样便是没别人,你们的情分也难长久你既然不信他,又何苦,非要嫁他而你既然决定嫁他,却又受不了有人和你分享一个男人,那就更该和他推心置腹,分说明白,而不是一面口口声声愿意为妾,一面却下毒手害人,这样既愚蠢,又可怜”
    任柳娉娉想破脑袋,也不意苏妙真竟是这样一种毫不在乎的态度,更先说出一番劝导的话来教育自己。理智上,她知道自己该庆幸没把这人惹急,可心底里,她但觉不甘。
    没错。柳娉娉脸上青白交加,不甘。
    “我愚蠢我可怜我怎知道”柳娉娉直起脖子,恨声大喊,“对着你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越北哥不会起念动心我怎知道,对着越北哥那样俊朗有为的郎君,你不会想要争宠算计若我不加防范,那才是真愚蠢真可怜”
    终于,苏妙真转过脸来。她先是一种惘然诧异神色,随后似反应过来,一副恨不能放声大笑的模样。
    “争宠算计”苏妙真笑得眼泪都要出来,
    “柳姑娘,你太小瞧赵越北,更太小瞧我苏妙真”苏妙真猛地转身,她终于似被激怒,眸光里烈焰燃燃。“你觉得我和你一般,满头脑都是对付妻妻妾妾一颗心全想着讨男人喜欢你觉得为了一个男人的垂怜眷顾,我会连自己的骄傲都尽数舍弃,连自己的良知都尽数抛却,就只是费遍机心邀宠乞怜,使尽手段害人作孽最终如你这般”
    苏妙真忽地浅浅一笑,跨步弯腰,两人正好对上视线,柳娉娉只觉在苏妙真的凝视下她莫名自惭形秽,她立时低头,可苏妙真的清寒的嗓音仍在乐水榭内响起。她一字一句,
    “毒,辣,阴,险”
    “自,甘,下,贱”
    她语气是如此鄙夷不屑,以至于让柳娉娉浑身一颤。猛地抬头。见苏妙真虽笑着,那笑却又带了悲凉凄惶,登时一愣,不明白为何苏妙真胜了这一局,神色却还如此怆然。
    她失魂落魄,喃喃自语,
    “如今,如今被你察觉,这一场是我输了,我无话可说可你现在装出副云淡风轻,高风亮节的模样,又给谁看你内里怕还不知道有多想置我于死地谁不知道,后宅争斗历来如此,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我不想做妾可我不得不做我只能,我只能如此,若我可以做正妻我自然不会难不成就你,就你苏姑娘出淤泥而不染,贤德善心得紧”
    苏妙真看着仍强辩出声的柳娉娉。知她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不由怔怔一笑。
    她本以为不用嫁给内宠成群的傅云天,便可少一些后宅里的争斗,多放些精力在别的事儿上、而赵越北不似好女色的人,身边又只有一个柳娉娉,内宅自然能风平浪静。可谁料真斗起来,也是你死我活的架势。
    她不想争斗,却三番五次被人拖了进来,柳娉娉分明年少,却早变得可怖心黑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柳娉娉还觉得这理所当然,说什么,后宅争斗历来如此
    文婉玉焦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妙真,可别难受了,咱们不是把她的真面目给揭穿了么,你也别心慈手软替她按下,管你嫁不嫁赵越北,咱们先出一口气,把这事直接捅出去,让满京城看看好歹”傅绛仙的声音则似远似近,“就是就是,实在不行你还嫁去赵家,好好治治她,你是妻,她是妾,你又不傻,长得还好看,怕她怎得”
    乐水榭外的莲花池里似掉进去了什么东西,扑通一声,蛙鸣嘈杂着蝉叫,惹人无端心烦。
    苏妙真只觉头痛欲裂。几乎要立不住身子,她下意识地后退过去,半靠在那架七扇紫檀木镶璎珞大屏风上,晕晕乎乎地想:妻妾。争宠。内宅。
    她心里只是茫然,或许更多的是无力,这个地方,每个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她不住想,自己来了这里七年,决心下了七年,为什么还是受不了呢。
    苏妙真楞了半日,听簌簌声响,方见得那三张退婚书被她揉的皱皱巴巴,而手上还落了几滴温热,她细一看,终于意识到是她自己过分软弱,竟哭了起来。
    不该哭的。她抹了抹,那眼泪仍莫名其妙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坠,半点不给停歇。苏妙真低下声,似说给自己听,又似想要说给所有人听,“这世道也太荒谬”
    傅绛仙文婉玉等人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当即都唬了一跳,过来安慰,苏妙真被她二人惊醒,推拒了她二人递送过来的手帕,使劲用袖子擦拭掉泪。
    完毕,她解下腰间荷包,掏出一方印泥,用力把拇指按上去,又按向那一式三份的退婚书上,猩红的手印显目到刺眼,她盯着看了小半日,方对向犹倒在地上的柳娉娉,“我不稀罕赵越北,我把他还给你。”
    听得其他人的脚步声全消失在乐水榭外,傅云天急不可耐地便要从屏风后走出。苏问弦沉脸瞥了他一眼,傅云天脚步立停,干笑着让他先撩衣跨出,方在皱眉沉思的赵越北肩上一拍,两人跟了出去,见得苏妙真背对着屏风,正蜷缩在东坡椅内发呆。
    傅云天知他与苏妙真已有兄妹之分,他不该再心存绮念,但仍忍不住打量了过去,其实并看不清正脸,只看到她外罩着比甲是鲜妍妩媚的绯色,点翠缕金挑线裙则撒在地上,一片袅袅鹅黄。她身穿大红织金团花挑纱对襟衫儿傅云天认得,那是乾元帝让内廷赐的芙蓉纱所制,价值千金,他们兄妹感情好,问弦到底样样都顾着她。
    苏问弦左手搭在东坡椅上的扶手处,右手扶着苏妙真的肩膀,把人笼了个严实。苏问弦似正仔细端详她的神色,却用半跪着的姿势。傅云天不由暗暗惊异。
    走了几步,装作看水窗外荷花池,暗暗打量着。
    见得苏妙真只一昧低头,轻声说了几句话,随即,苏问弦伸手抬起她尖尖的下巴,让两人对上视线,傅云天听见苏问弦劝了几句,语气极为温柔娇宠,“真真,想哭就哭,这事儿是你受了委屈”
    这边傅云天瘆得慌,诚谨居然有这么温柔的时候
    那边苏妙真摇摇头,微微直起来身子,看向苏问弦,不欲让他担心,便轻声道“我也没多委屈,后面都是我在说柳姑娘,她倒是哭着出去的”一提及柳娉娉,苏妙真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赵越北,她扭过头去,果见得赵越北与傅云天正立在一旁。
    傅云天应该有打量她,见得她扭头,颇有些被察觉的窘迫,而赵越北则始终肃了一张脸,看向榭外,半分眼风不往她身上扫。
    柳娉娉和他的情分实在不浅苏妙真轻轻一叹,不顾苏问弦的反对,仍是起身,上前两步,向他二人道了万福,全了礼数。
    “见过傅二哥,赵同知。”柔甜软糯的女声在赵越北耳畔响起。
    赵越北醒过神来。官舍会武,他与傅云天同授候补指挥同知,可此刻她却称呼傅云天为“二哥”,称他为“同知”。
    想来,赵越北垂目,她这是在彰显远近之异,亲疏之差,以及
    好恶之别。
    不能怪她言语冷淡。赵越北微微苦笑,见她手中攒着三张退婚文书,雪腕上系着五色丝线,他知那是求平安长寿的端午索,精致醒目。
    赵越北移开视线,见她眼眶微红,小脸素白,一时间愧疚难言,他低声缓道,“苏姑娘,这都是越北的不是,越北愿补偿一二只还请姑娘不要记恨娉娉,更不要宣”
    话没说完,他嗅到若即若离的香气,猛地抬头,方见是她鬓上的瑞香花浅紫结香。那瑞香花微微颤动着,姿容玉雪,兰芬麝芳,赵越北目光一凝。
    他便没说下去,却见苏妙真抿了抿唇,软甜的嗓音带了清寒,“赵同知知道是谁的错,便好。正巧,我有几件事要跟赵同知提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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