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新生命的家庭,从此乌云笼罩。
    林清回来得越来越晚,身上带着浓重的酒味,和陌生女人甜腻的香水味。
    某天起夜,林述路过他们的房间,听到小声交谈的声音。
    “阿瑜,你那里手头还有多少”
    “还剩一点,怎么了”
    “坤子准备下海经商,我打算辞了这个工作,和他一起干。”
    “为什么呢”母亲温柔的声音,“现在的工作不是好好的吗”
    一阵沉默。
    “你知道,星渡毕竟不是我亲儿子,我一直期待能有个我们两自己的孩子。”
    小城人来人往,谣言一传十千里。
    林清娶了个未婚先孕的女大学生,怀孕的媳妇意外流产,在公司人尽皆知。
    星渡毕竟不是我亲儿子。
    很奇怪。听到这句话,林述没有任何的闷痛感和惊慌失措。
    好像,本该就是这样。
    林清对待他的不亲近,林清摸他脑袋时的僵硬,对小宝宝非同一般的期待一切看似怪异的地方,都得到了解释。
    窗外浓雾遮云,一点点吞噬月光。
    林述静静地站在房间外,任由阴影笼罩,似一座雕像,和黑暗融为一体。
    长大不需要任何的预兆,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林述慢慢变得沉稳冷静,也慢慢沉默。
    大概是愧疚,林瑜将所有的存款都交给了林清,以支持他在事业上的运作。
    事业的成功,让林清很快地走出丧子的痛苦,开始意气风发。
    林瑜愁苦的面容上,也渐渐有了笑容。
    可幸福从来不曾眷顾过他。
    林清信任的兄弟卷走了所有的钱财跑路,步入正轨的生活如空中楼阁,一碰即碎。
    一朝体会过人上人的滋味,没人甘愿回到过去。林清失业又失意,开始花天酒地,烟酒不离手,身上永远带着劣质的香水味。
    一切仿佛重演,又回到了林瑜流产的那时候。
    不,比那时候更要严重的状态。
    时间被拉了快进条,欢声笑语逐渐虚无,落在实处的,只有像是雨点一样,落在浑身各处的尖锐的鞋尖、以及坚硬的皮鞋后跟。
    那是林述八岁到十二岁全部的记忆。
    皮鞋的力道不轻不重,衣架抽人的疼痛像藤条打在身上,受力面积小,红痕遍布,轻轻碰一下都疼。
    彼时林述身体还没抽条,力气太小了,林清打他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小杂种”
    林清双眼猩红,神色癫狂,手里举着绿色透明的酒瓶,踢皮球一样踢着瘫倒在墙角的小少年。
    侧耳,左手臂,胸腹,双腿
    身后,林瑜的唇角满是於痕。
    “为你妈那个贱女人出头”林清一下比一下用力,“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就敢上来。难怪你爸不要你们母子俩,原来是一早就知道你们贱啊。”
    “我以后就先打你这个小杂种,再打你妈那个婊子。”
    皮鞋撞击皮肉,没有一点声响。
    “瞪我,小杂种还敢瞪我”
    林瑜突然尖叫一声,扑了上来。
    林述被林瑜抱在怀里,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林清。
    终于。
    林清踢够了,也踢累了,拿着酒瓶骂骂咧咧转身离开。
    砰
    世界安静了。
    在学校,林述依旧是颜好学习好人缘好的三好少年,世界澄澈干净。
    回家后,单方面的殴打从未停止,压抑的空气密不透风。
    那段时间,林述听得最多的,就是林瑜讲述关于她的过去。
    “我那时候多光荣啊,全县几年来唯一一个考上清大的大学生,去学校报道那天,整条街都是欢送我的。”
    几年的婚姻生活磨灭了女人的聪慧与斗志。
    曾经扬名小城,被各大高校争相抢夺的大学生,如今遇上家暴,连报警都不敢。
    “如果不是遇上你爸,如果不是为了生下你,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要不是有你,林清也不是现在这样的。明明最开始,只有他愿意接纳我。”
    “你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啊。”
    林述成了所有过错的承担者。
    林瑜的精神恍惚不定,说到兴起时,憎恶抱怨的眼神如影随形,会将自己的不甘与痛苦转嫁到林述身上。
    他一动不动,任由可怜的母亲发泄。
    可即使是这样,林述也从没想过,林瑜有一天会死。
    死在自己的面前。
    林述十二岁的某天,着凉发了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的,整张脸又红又烫。
    趁林清酒醉的时候,林瑜拿了钱,带着林述去了医院。
    中途回来拿洗漱用品的时候,被林清逮着,发疯了一样往死里踢她。
    “那是老子喝酒的钱,你就这么拿去给小杂种看病了”
    林瑜手臂做防护状,挡住脑袋,和他争辩“那是我的钱。”
    “贱女人,还敢顶嘴”
    隔天林述从医院回来,看到的就是母亲虚弱地躺在床上,浑身上下一片青紫,没一块好肉。
    林述两只眼睛都是红的。
    刚要起身,林瑜拉住了他的手腕。
    “别去,你打不过他的。”
    林述沉默。
    没人知道,他满心都压不住的暴虐,让他只想动手杀了林清。
    “阿渡,对不起。”林瑜眼角的泪水滑进了乱糟糟的额发。
    “什么”
    “没什么,”林瑜摇头,“妈妈想吃街口转角的糖人,你去买一串给妈妈好不好”
    林述抿唇。
    那是他自生活发生巨变后,母亲最温柔的眼神。
    “我在你枕头暗格里藏了点钱,林清把钱藏在了衣柜最里间的西装内袋,你拿着这些钱,去”
    林瑜没有说下去,只是看着林述。
    那时候的他,并不懂母亲未说完的话。只轻轻地抽回手,转身下了楼。
    那天糖人的生意意外地火热,排了很多人。
    林述的心跳跳得飞快,像在隐隐暗示即将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砰
    重物坠地。
    “啊”
    “有人跳楼了”
    前方突然传来一身刺破天际的尖叫。
    林述想起母亲温柔的眼神,让师傅写了林瑜的名字,举着两串糖人往家里走。
    老旧的楼栋聚满了人。
    脸上神色各异,有可怜,有惋叹,也有恐惧。
    林述掩下眉宇,并不关心。
    他知道自己是个怪物。不会害怕恐惧,也没有任何的同理心。
    “跳楼的是三层的那个女人。”
    “阿瑜这姑娘可怜啊。”
    四周叽叽喳喳的。
    糖人落地,嘎吱一声支离破碎。
    那一刻,红色填充世界。
    有一段时间,林述的视野里,都是鲜血的颜色。
    “妈的,贱人。”林清回来后,骂骂咧咧,“要死也不死远点。”
    林述一直沉默。
    等处理好林瑜的后事,林述找到林瑜说的地方,又根据平时观察林清的举动,找出了家里所有的藏钱点和房契。
    带走了林清赖以生存的所有。
    某天。
    林清在喝醉回家的路上,被几个人蒙住脑袋,一顿乱揍。
    内脏都差点移位。
    老城区的路没有监控,林清即使赖定是林述,也没有十足的证据。
    林述没有动手杀了林清。
    为自己,也为林瑜的那番话明显是打算让他拿着钱,一个人好好地过。
    谁知道。
    消失多年的人,在今天会突然出现。
    电话那头,乔西宁抽了抽鼻子。
    吸气声明显。
    “这什么人啊”乔西宁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骂道,“自己没用,只会往别人身上发泄怒火。”
    “你别哭。”林述皱眉。
    那些往事,都没有乔西宁的哭声,来得让他心烦意乱。
    在林述风轻云淡的叙说中,乔西宁突然福至心灵地明白
    在谈恋爱的那时候,他为什么随时随地都想知道她的去向。
    因为他母亲的失约。
    林述在一段感情中的不安感太强了。强到有时候,他连自己都没法相信。
    所以只能借助工具。
    她想到自己当初对他的厌烦。
    那句带着侮辱与厌恶的“变态”。
    眼泪流得更凶了。
    乔西宁红着眼,抽抽噎噎的“林述,你现在真的不难过吗”
    “嗯。”他应声。
    乔西宁咬牙,“你骗人”
    她只是听着,就深感窒息,何况林述这个经历者。
    “你别哭。”
    他叹了一口气,声音很低,又温柔。
    “我现在抱不到你。”
    “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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