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布红珊瑚的领地
    迎着这阵突来的打量,人鱼的鳃片在一点点竖起。
    极度的寂静中,伴随着那种一瞬不错的凝视,紧绷之意在逐渐从那片鳃尖遍布上他的脖子与肩膀。此时此刻,也许任何一个人都该生出一点警惕,与这条食谱被揭穿的动物拉开一点距离。
    而那双一动不动的灰眼珠似乎也在全神贯注地留意或者说戒备对面出现一个退避的动静。
    然而长久的沉默过去了,四目相对间,这是一个比眼下沉默还要毋庸置疑的事实灰眼珠映出的红发碧眼始终坦荡而平静。
    直到一只蹼掌碰上膝盖,艾格才低下眼睛,发现面前的动物已经离开了椅子,鱼尾撑着上半身,尾鳍比椅脚更近地贴在靴子边。
    苍白肩膀一寸寸向上抬高,透窗而过的海风吹过这片灯影,吹得那鳃尖颤抖了一瞬。
    “恐惧。”终于,人鱼开口了。
    但这是没有发出声音的一句。他说起恐惧,说起食物,仿佛这是一个多么不受控的字眼、落地时会吓跑这片平静,他等候了一阵,才缓慢继续“恐惧的味道。”声音本身已经低如耳语,可那震动的喉咙还是在放低音量、放轻语气,他告诉他“不同的人,相同的味道。”尖锐的鳃影和低缓的声调一起凑近,“恐惧没有味道。”鼻端在空气里似有一记轻嗅,“没有。”
    凑近的脸来到了他的肩膀前,人鱼停下了声音,剩下的所有动静仅仅是一个放得更轻的嗅闻。
    他嗅了嗅吹过他侧脸的海风。
    呼吸藏进了风里,十足隐蔽的。然而距离如此之近,比起这模糊的喉音,艾格更清晰的感受是这阵嗅闻。他总是在嗅来嗅去,也总是在一动不动地观察什么。
    嗅什么观察什么
    恐惧可艾格知道自己身上没有任何恐惧。
    海水的气味愈发浓郁,艾格往后靠去,偏头看着那道紧紧悬停的苍白喉颈。
    “我闻起来像在恐惧”
    眼前的喉咙几度滚动,似饥饿又似克制,让人相信那是极其艰难之下才挣脱出来的一个字眼“你。”人鱼说。
    许久都没有回答。接着,像是在寻找这问声的解答,那屏息的鼻端循着看不见的踪迹,在平静的肩膀上徘徊片刻,继续向他的鬓角凑近。
    膝盖泛起一点痒意,是一缕长发落了上来,在滑动。艾格伸出手,绕过那直直的脊背,握起了这缕黑发。
    他当然没有任何恐惧,这条以恐惧为食的动物却好像找到了一个已经半揭的餐盘,微不可察的呼吸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轻嗅。
    没有人应该放任这样一个兽类靠近自己的脖子。
    这算是危险吗如果是危险,可那两道尖锐的鳃正紧紧贴着黑色发际,包括呼吸在内,所有的动静都缓慢可控的、轻之又轻的,是这动物一贯的模样。
    如果不算危险,可那呼吸还在继续贴近,靠在椅背上的肩膀有多么平静,这不断贴近的距离就有多么岌岌可危,很快地,断断续续的轻嗅发出细小的颤动,经由一秒的绝对静止,变成了一记明显的、长长的嗅闻
    就在这气息清楚碰上耳廓的一瞬,艾格偏开脸,本能比大脑更快一步地将手里握着的黑发拽了下去。
    整张脸猝不及防被扯离原地,人鱼鳃片从发际掀起,来不及收回的呼吸顿时变成急促喘息,脖子瞬间仰成了紧紧的一道弧。
    又好像刹那间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那张脸颊在抽动的同时已把鳃片扯回,他浑身上下的蓄势眨眼变成了牢牢的控制,在背后的手更用力地扯动那缕头发之前,先一步压下了竖起的尾巴。
    瞬息之间,空气完全静止。
    随后,人鱼抬着脸,回视头顶的绿眼睛,维持着这个被扯离的姿势,慢慢地、以确保对面能察觉的速度,让肩膀沉下了一寸。
    过了片刻,又是一寸。
    纹丝不动的平静回来了。
    只剩被海风吹动的烛光在那双灰色瞳仁里不停闪烁。
    艾格却始终没有松开握着头发的这只手。
    咫尺间若有若无的气味依旧在浮动。他凑上前,停顿片刻,同样在那仰起的额头前闻了闻,闻到了海水的气味,咸涩发苦。也闻到了这阵隐隐颤动的呼吸,眨眼已全部收敛,找不到半点踪迹。
    他对着这双灰眼睛注视了一阵,等到那里面的闪烁平复,才道“友好的。”手指滑到发尾,再度握住,“我们是这么互相看待的,对吗”
    没有点头,更没有摇头。
    人鱼像被固定在了这个距离内,更像是仍旧被固定在刚刚那一扯里。
    友好的。他也无需摇头或点头。
    无论他本身是怎样一个危险的动物,上船以来又带来了多少恐惧,但这会儿他们平静地待在同一屋檐,那盘精心烹饪的鱼还摆在桌前,这把头发不挣不扎地握在他的手里,鱼尾静止在地。
    一切仿佛表明友好的。
    友好的。但你不能指望这样一条动物是完全可控的。
    大半个夜晚过去了,窗外,舵楼二层投下的灯光早已熄灭。
    艾格不难想象从船头看去前海的情景,海面有雾气,海下有暗礁,巡逻之人战战兢兢,每一个深夜,这艘被恐惧统治的轮船都在这样艰难地向前航行着,仿佛随时都可能在下一场风雨里失控。
    在小岛码头上等到这样一艘船需要多久一年、两年、三年那实在是一个漫长等候。艾格设想过一株红珊瑚,设想过一把记忆里的仿枪,做好了见到一切久远之物的准备,却未曾设想过这样一条动物。
    人人都有跟随着这艘船的理由,医生来到这艘船,说是因商人强绑,船长说是为经商与前往帕斯顿港,他自己则说他是跟随老人而来,人人都有自己的说辞。
    而这条动物也拥有跟随这条船的理由,若他开口,同样地,他也能拥有自己的说辞。
    艾格松开手中长发,手指离开那把发尾时,人鱼像是终于回过了神,一只蹼掌抬起,在他膝盖停了一阵,轻轻放了上去。片刻后,蹼间手指蜷动,又慢慢伸向他搭在腿上的手。
    一刻之前,那只蹼掌本来就放在那里。
    “不要再做奇怪的事了。”艾格说。
    人鱼摸向那只手的动作顿时停住了。
    “接连不断的噩梦、尸体,你把所有人都吓得不轻,这艘船上的恐惧已经够你吃了,不是吗”话虽如此,他却并不了解一条人鱼的食量。
    “够你吃吗”
    人鱼的上半身静在那里,依旧没有应声,朝他仰起的脖子也半分未动,视线像是被绑在了面前的脸上。
    过了一会儿,啪嗒,这响声是尾鳍轻拍了一下地。
    什么意思艾格当然不懂他尾巴的语言。
    “点头,或者摇头。”他用脚推了推地上的尾鳍,“是,或者不是。”
    人鱼摸到了他膝盖上的那只手,对着指尖的动静等待了片刻,指尖一片平静。
    友好的。他像是在说,慢慢握起这只手,点了点头。
    艾格低头看了眼,没抽手。
    “这艘船需要继续航行。”他跟握手中的舱室主人打商量,“正常的航行,你明白吗”
    人鱼摸过握住的手,手指碰过硬茧、掌纹,伸入指缝,把这个好似被主人完全放任的部位举到了脸颊边。眉弓之下的阴影随着低头变深,他嗅了嗅这只手的骨节,鼻端下移,又嗅了嗅露在袖角外的手腕。这一刻,没有人能比这条动物看上去更好商量了。
    他再次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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