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被人这么踩了一脚”
    肩膀上的手慢慢放下,在空气里停了停最后挠了挠棕色的头发。
    “好像也不会干什么。”
    “都能这样给我一脚了肯定比我强壮。”
    话题就这样不了了之。
    等到一整杯水过去,在海风里揉了揉冰凉脸颊,伊登才感受到屋子里日晒和草药气味是那么亲切。
    “医生怎么还不来”他问。
    “不知道。”
    “他说要让我们离开夜岗,他觉得我们就算得看守人鱼,也不能是夜岗他也被那具尸骨吓坏了,被这艘船的怪异吓坏了。”
    “跟你一样。”
    “跟我一样,他也看到了那具尸体,说不定船长还要让他好好检查一通这对一个老人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艾格,你觉得那具尸体到底为什么能被打捞起来”
    伊登终于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你想听哪个版本”
    “我听到一个特别合理的”伊登说,“他们说那尸体被抛下时,其实没有沉入大海。尸体的衣服挂上了船底,挂在锚钩、铁钉,诸如此类的地方。经过几天鲨鱼的啃咬,才终于与船底分离,正好缠上了下海的渔网。”
    没人想深究细节。
    “一定是这样。”
    安静了片刻,他又惴惴不安。
    “我不希望是那些原因你知道的,尤其不希望是人鱼的原因,就算不是夜岗,我们还得继续看守水舱呢。”
    “还有他们说的巫术、诅咒之类的。”
    “希望不存在这些东西,不然太可怕了。”他说,“艾格,你信那些东西吗”
    储水舱门前的甲板潮湿,艾格下望,能看到正在看守人鱼的两名船员。
    恐惧如瘟疫初具征兆,像那具尸骨一般慢慢爬上了这艘大船,那两名船员没有坐在水舱门口,而是远远地靠在船舷上,只留两双眼睛提防着白日中的门窗。他们在窃窃私语,压抑的神情、缩起的肩膀,嚅动的嘴唇像在念叨什么神秘怪谭。
    怪谭,他无声咀嚼这个词。人们总喜欢把无法解释的怪象归结于那些东西,巫术、诅咒,神秘力量神秘的动物,对于这些,他其实并不像在医生面前表现得那么否定,毕竟像医生所说的,人鱼都已经出现了,它曾经只属于海上奇谭。
    白发皆光的老人循循善诱,带着叹气和一声不吭的目光,试图先说服自己,再说服身边这个不听教诲男孩。
    他总以为他还是那个男孩。
    老人背上学士行囊,离开城堡的壁炉旁、在严冬季节向南远行那会儿,那个男孩多大了
    十二岁,他记起来。
    大雪纷落里,白发老者站在码头最后的回眸是怎样的那个闷闷不乐的男孩在目送他登船,他红色的发顶后面是身披黑氅的侍卫,再远处则是街道、松林,城堡与雪山。
    “巴耐医生。”那男孩仰着脸说,“遇到外面的坏人,记得给我们送信。每一段海岸都有加兰海姆的驿站,那里养着很多信天翁,挑一只翅膀最快的。如果一路顺风,好人们的故事也别忘跟我说说。”
    他祝福道“一路顺风。”
    偶尔地,他会放任自己思绪停在那里,想象一下老人最后回眸看到的场景,他总觉得映入那双琥珀色眼睛里的屋顶与远山,是那座消失小岛最后的图景。
    还有那个男孩。
    他的面孔、他身边的雪,他说的话坏人,好人。
    好人、坏人。
    孩子们总喜欢这样说,听了越多的故事,就越笃定自己那一套,越得分清“邪恶的、善良的、狡诈的、正直的”,越觉得那些巫术、诅咒只属于神秘故事,他们笃定世间光暗像黑白那样泾渭分明,笃定人间城堡与邪恶传说隔有障壁。
    而现在,像故事里常说的,“转眼多年过去了”,他知道光暗的交融非黑非白,颜色是代表一切的灰,障壁如沉岛下陷,踩上去才知是唯一实地。
    他看着楼下两人接耳私语,心里想到的却是昨日舱室里三人相似的神情、吊床上讨论海上奇谭的一道道声音。
    还有那懒洋洋的声音随口一编的故事。
    “家破人亡的贵族孤儿”
    “历经风险打败仇敌,夺回家族的财产与爵位。”
    他先是为这娓娓动听的说法短暂地笑了,随后望到远方礁石,才觉等候的漫长。医生去哪里了,货舱水手长那儿船长室中午已经过了。
    伸手关上半扇窗,又轻飘飘推开,让木窗重复两次嘎吱声后,他百无聊赖地开始数起海鸥,一只,两只,三只长翼白羽,短喙鹅黄,那只信天翁像是渡了很远的海,湿淋淋地飞了过来,飞往船头。艾格目光跟过去,那是船长室的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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