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睡着。睁开眼睛,窗外一只羽翼洁白的海鸥抖了抖身上水珠,短喙啄过仅有污水的地板,在晨光中展翼飞离。他猜想了一会儿昨晚的风雨里它躲在哪里,舵楼屋檐空酒桶沙袋缝隙随后他站起来打了个呵欠,手掌揉向脖子的时候,摸到了还未干透的衣领。
    像上一次那样,他们开始给人鱼的池子换水。
    一整夜相安无事,伊登靠近人鱼水池竟也没那么胆战心惊了,拿走池边水桶,打开水舱木门走出去,他脚步算得上轻快。
    这个装着人鱼的木槽看上去原是个能通向下层舱室的楼梯口,因废弃而四面被封,为了不浪费储水空间,才将底下打满密实的木条。艾格跳下只剩薄薄一层水面的池子时,能听见下层中空的闷响。
    想起人鱼尾巴曾在甲板拍过的力道,他不由踩了踩脚底,感受了会儿脚下木板的厚度。
    一低头,就见一截透明尾鳍不知何时贴在他的靴子旁,仿若柔软活物似的像要抬起,他及时退了一步,才避免了一脚踩上去。
    那尾鳍旋即便像扇面收拢,漆黑鱼尾缓缓而动,重新回到了池壁边沿。
    往角落里的人鱼看去,它坐躺在那里,背靠木质池壁,长发蜿蜒池底,正在安静地观察他。
    一只青蟹爬过那条贴壁静止鱼尾,它垂眸给去一眼,像看到了一块细小落石,无动于衷。
    望着这条分量不轻的鱼尾,艾格才觉无处下脚。这回池子里的东西不像上次那样好处理,贝类虾蟹多为活物,体量又小,他甚至看到璧面贴着不少的海钉螺,它们原本会是厨舱里蛮受欢迎的一道配酒菜肴。
    回视人鱼朝着这边的眼睛,他思考该怎么让它明白,他需要它撑起尾巴离开池底,才方便清理。
    他走了过去。
    人鱼脸颊随之抬起,它面容沉静无波,尾巴却仿佛是有自己意识般,几乎是和他脚步同时窸窣而动,等走到人鱼的肩膀旁,那长长的鱼尾已经圈拢起麂皮靴子底下小小一块地。
    艾格目光在黑尾上停顿了一瞬,没有退开脚步,这是个还算相安无事的距离,这条鱼尾也尚未长到可以像蟒蛇那样通过缠绕致命。清晨的光线已经完全进入了这个舱室,日光中,那双抬起来的灰色眼珠看上去透明见底。水池干涸,深度刚到他的腰际,但已经可以淹没过这条坐躺着的人鱼头顶。
    打量了一番它黑发淌水、可以说得上是温顺的神情,他弯下腰,向那截湿淋淋的肩膀伸去了双手,人鱼的后脑勺忽地碰上池壁,尾鳍啪嗒拍了下地。
    一手湿滑肩背、一手冰凉鱼尾站起来的时候,艾格才觉怪异。
    这具活生生的动物比一只角鹿尸体沉重多了,肩膀旁的脸颊是人类的,右手掌下的皮肤触感也是人类的,甚至还有一只手臂在往他肩膀处抬来,他脸颊偏侧,眼睛下意识跟过去,那手臂才停了停,带着一连串水痕离开垂落。
    还有人鱼脖子上那一长串项链似的黑色怪石,碰上了他的脖颈,是比掌下鱼尾更冰凉的触觉。
    甲板上清晨明亮,风里的柔软让人感觉仿佛昨夜不存在风雨。
    经历了人鱼舱室里风平浪静的一晚,伊登看到天边那抹象牙白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自己从黑暗洞穴里走出来时的如释重负感。
    那会儿他踩在雨后湿润的野地里,走远之后转身再看洞穴,脑子才平静下来,后知后觉洞里其实岩壁低矮,他也可以看清黑暗里的满地青苔,估计往深处多走一两步,就能碰到洞穴尽头,没有吃人野兽,也没有危险。
    回想昨晚刚进水舱的那份恐惧,他暗自羞愧自己这番半点长进都没有的虚惊。
    来到船舷旁,他把木桶里的食物倒进海里,放下绳索,打好满满一桶新鲜海水,正要走回水舱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转头看去,那里有不少船员围聚似曾相识的渔网落地声,似曾相识的打捞骚动。
    “不会又有一条人鱼吧”
    他想马上远离这骚动,可周围那么多人,天光又明亮好奇心又驱使他凑了过去。
    他没敢凑太近,就这几步的距离,他已经隐隐不安,有船员擦过了他的身侧,飞快奔往了船首,还有人在退离人群,面色发白地干呕了一声。
    看见甲板上东西的一瞬,他才知这骚动里夹杂了多少难言惊恐。
    那具皮肉模糊的骨架摊在地上,潮湿渔网紧紧缠绕交叠,阴凉晨光落进它黑洞洞的眼眶。仿佛经历了一场鲨鱼群残忍的撕咬,骨架上的手指、脚趾与一条小腿已经消失不见,裸露的骨头潮湿发青,仅剩的皮肉与泡烂的衣料搅在一起,像拌过的肉杂糊一样分辨不清。
    在那个眼眶空空的脑袋上,伊登看到了被獠牙啃咬剩下的半张面孔,皮肤像泡发的龟裂树皮,一道稍浅的痕迹纵贯其上,那是左脸颊上一道长长的疤。
    带腥海风里,忽而传来了奇怪的味道,那味道像恐惧带来的幻觉,腐坏虫蛀的房梁,或者公墓深处的枯枝。脑海里几乎立刻有张完整的僵硬面孔从黑色水面冒出他是谁他叫什么艾格说过,对,他说过,“头顶光秃的家伙,宽脸,厚嘴唇,左脸上有道长长的疤”,对,有疤他们见过那尸体被扔进海里,很多天前,船壁上的夜里,在这艘船早已远离的海域里,浪花打了个卷,卷走了这具尸体。
    他没能捡起地上木桶,退了两步,转头就往水舱跑去。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他也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尸体有那么一瞬,他觉得那些关于洞穴猛兽的恐怖幻想猝不及防成真了,自己正在被一个看不见的黑影往洞里拖去。
    水舱门往两边大开,伊登气喘吁吁扶上门,脚尖差点拌上门框,一抬头,他好像才明白那个令人恐惧的洞穴在哪里,突然停下了激烈的喘息。
    明亮舱室里,他看到艾格在将人鱼横抱到池边。
    只穿着半湿亚麻衬衫的同伴完全背对着门口,他身侧垂落下来的那截黑色鱼尾是温顺的,另一侧垂下来的那条滴水手臂也是温顺的,在他的肩膀上、脖颈后面,人鱼的脸颊在微微后仰,对于横抱它的人来说,这应该是个生不出警惕的动静。
    可那张苍白脸颊上的神情一览无遗。
    它灰色的眼睛在滑过一缕翘起来的红色发丝,沉浸而专注,如果目光有触碰的手段,那它一定是在一根根地从发根抚摸到发梢。
    它的呼吸大概和那个红色鬓角只隔了一只手掌的距离,脸颊微微后仰时,鼻尖就朝向了近在咫尺的那段脖颈。它忽然无声闭了闭眼睛,苍白下颌抬起,脸上出现了一个长长的、深深的嗅闻动静。
    随后伊登也不明白,自己的眼睛明明和手指一起在抖,为什么能将那么细微的动静看得那么清晰,但他知道,没有一个动物会拥有这种神情随后,那前一秒还深邃优雅的面孔上,整个右脸颊的肌肉都抽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在涌动、却又被狠狠克制过的细微抽搐。
    耳朵一样的长腮好似满足喟叹般在缓缓张开,又屏息似地,轻轻收拢了。
    像是对门口出现的慌乱人影早有察觉,它转了转眼珠,平静望了过来。
    柔软晨风里,它的侧脸是湿润安静的,睫毛下淌落水痕的时候,有种特属于动物的温驯。
    唯眼珠幽邃发灰。
    细密的疙瘩慢慢爬上手臂与脊背,汗毛根根竖起,伊登忽觉毛骨悚然。他想开口说点什么,使唤一下指尖和双脚,嚅动一下喉咙,喊一声艾格,但人鱼就这样望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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