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侍者说。
    船长室位处二楼,独占船首高处。延伸下来的楼梯口悬有雕刻蛇身的灯盏,青铜带灰,黄光细腻亮堂。
    艾格逛全了这艘船甲板下的四层舱室,一直有意避开船首楼层周围,他知道船长室下方就是事务长的舱室。站在这个位置往前后打量,能看到轮船前方一望无际的海面,后半部分却被大片帆布与缆绳遮蔽。这栋楼端坐船头,像个庞然怪物笨重的头部。
    跟着侍者走上阶梯,头顶突然传来开关舱门的声音,短暂的几下脚步声后,上方落下一道人影。
    艾格从侍者身后抬起头,正好与走下楼梯的人目光相接。
    那是一名个子不高、肩膀平窄的少年。蜜色的皮肤,琥珀色的眼睛,黑发短短一茬贴着头皮。船上的人来自天南地北,肤色相貌各不相同,但没人像这人的脸孔一样,拥有这么强烈的异域感。
    他穿着亚麻色内衬与挂满了布条的深褐马甲,纤细的脖子上,手腕上,甚至露出来的脚腕上都带着一串枯枝编成的链子,他腰上的裤带也是由青褐色的树枝编织而成,做工粗劣,质感干硬,这装扮更适合在未开化的野蛮森林里,而不是海上大船。
    艾格迈上一脚,那少年琥珀色的眼睛已然转开。
    擦身而过时,他闻到了一点甘草、苏合香、麝香等药草与香料混杂的味道,同时察觉到有目光在自己左手绷带上停了一瞬。
    那原本是隐蔽的一眼,如果不是艾格也才刚刚打量完他手腕的树枝链子,以及那手链下肉眼可见的厚茧。
    他认得那茧子,奴隶或罪犯所拷木枷留下的痕迹。
    少年未作招呼,脚步规律得像是没看见这几个人,身影很快消失在后方黑暗里。
    侍者注目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漂亮的小宠物。”
    他转回身,艾格和伊登的两双眼睛正望着他。黑发男人被他们看得笑了一声,别有深意地瞥了眼刚刚那少年走出来的地方船长室的舱门。
    “船上不允许有女人,晚上无聊得能发疯,你们该不会认为大人们也像舱底的跳蚤一样,天天抱着酒桶,在梦里盼着地上的妓院吧。相信我,在这里待久了,别说男人,连只公羊朝你张开腿,你也会浮想联翩的。”
    话毕,他和一双绿眼睛对视了一下,突然一愣。
    终于能完全看清彼此的光亮里,他把眼前这个身着猎装与麂皮靴子的红发年轻人从脸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了脸,接着,他放下手中油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好了进去吧。”
    他转身走了。
    “他、他”
    伊登用他那往妓院送了三年酒的经历发誓,他见过最露骨的客人眼神,也不如侍者刚刚那两眼下流谈不上聪明的他这一刻简直醍醐灌顶
    “老天我们得艾格,你得得怎么样”
    他们已经站在这扇铜制舱门前,伊登僵立原地,愣愣捏了捏自己的上臂。
    “你看看我的手臂,它只是看上去有力气,我甚至没法徒手折断一根松树枝我帮助不了你怎么办艾格现在抹点什么像那些酒鬼水手一样邋遢可是煤灰遮的住你的脸,却遮不住你茂密的头发和绿眼睛你瞧瞧你我祈祷船长是个真正见过世面的人,看过足够丰富的美色上帝耶稣还有哪些诸神在上,随便谁都好,救救艾格在这之前,我最可怕的想像也只是船长吃人现在老天,我宁愿船长吃人”
    艾格面无表情等完这通喋喋不休,搁上门把的手落了回来,眼见这个棕发脑袋张张嘴还要开口,他抬手就扣住那后脑勺,手掌一送,让这个脑袋和门框做了个亲密接触。
    砰,伊登眼冒金星。
    “他最好吃人。”艾格说,“因为你的脑袋只配上餐桌。”
    乍一进入船长室,浓郁的药味与香料味道扑面而来。
    如果不是一把生锈制式长剑与一大张羊皮航海图占据了一整面墙壁,眼前所见更像一个贵族精美的收藏室,而不是一艘大船的最高指挥处。灯光暖黄的宽阔舱室里,比起室内长桌后唯一的人影,艾格第一眼注意到的竟是长桌旁的一丛珊瑚树。
    一丛完整的、血红的珊瑚树。
    它足有成年男人那么高,比室内任何一件精致的摆饰都要尊贵美丽,枝条瑰丽横生,色彩夺目噬人。
    “巴耐医生的朋友,对吗”
    红色珊瑚旁传来一道视线,以及平静无波的沙哑嗓音。
    “不必拘谨,上前来,两位哦,男孩。我没想到医生的邻居朋友会这么年轻。”
    艾格和伊登停在了长桌五步之外。
    伯伦船长看上去不会吃人,也无力胁迫一个比他高上一头的年轻人,且能被自认柔弱的伊登一只手打倒。他瘦得像海雾里的一支桅杆,眼角有细细的皱纹,脸孔苍白泛青,任谁都知道那是一个被病魔折磨着的男人。
    他肩膀上有件驼色的绒质披风,咳嗽让他微微躬身。
    “老人家提过你们利落的手脚、勤劳的品格,说你们做了多年诊所学徒,却忘了告诉我你们的年纪,哦,还有名字。”他目光在两人身上短暂转了一圈。
    “名字”
    “艾格。”
    “伊登伊登布朗。”
    皱眉忍咳的男人点点头“艾格,伊登。”
    “堪斯特岛,你们从那里出来。”他喃喃道,“这实在一个偏僻的小岛,它甚至不在我的航海图上。让我想想,让我想想那是罗素公爵的领地,还是归属德洛斯特家”
    “又或是直接由皇家海军管辖”
    他抚摸过桌面上的地图,声音轻不可闻,但确实是在发问。
    在这距离之内,艾格隐约能看到那张羊皮地图所绘,几条自西向东的常见商船航线泛着锈迹般的红。
    “不太清楚,大人。”他答道,“正如你说,那是个偏僻的小岛。我们听过的最尊贵的名字叫老查理,他管理着岛上最大的那个牢房。”
    “叫我船长。”男人敲了敲桌子,“别用大人称呼我,这让我听起来在摇着木桨玩过家家的游戏。你们两个,伊登布朗,艾格”
    他停了一下,隐没于昏暗的脸孔侧过来,望向了舱室中间的红发年轻人。
    “艾格。”他念道。
    “你朋友姓布朗,我姓为伯伦,你呢你的姓氏”
    屋内再次响起了咳嗽声,药草和香料的味道随着那人袖摆隐隐浮动,浓郁刺鼻,艾格感觉鼻端难以遏制地起了一点痒意。
    “不是每个人都有家族与姓氏的,船长大人。”
    “孤儿。”一脸病气的男人了然点头,好似一个乐于闲谈的长辈,语气缓慢而宽容抚慰,“我见过很多孤儿,这艘船有四分之一的水手都失去了父母,孤身一人让他们勇于出海漂泊。偶尔,在一些节日里,一些岸上的酒馆里,他们也会谈起自己逝去的家人,大多数人都有一个姓氏,哪怕孤儿说说,你是怎么成了一个孤儿”
    艾格听到自己状似回想的声音。
    “战争的刀枪,或者战后一场瘟疫,谁知道呢,死人、死一家人总归是那几个原因。我那时候小得连自己是个人类婴儿还是条野狗崽子都记不清,更别说父亲的姓氏了。”
    “战争。”船长抬头,目光正好停于墙上那把生锈的制式配剑。
    “我明白你在说什么,战争。我也曾是一名战士,拥有一艘战船,只比潘多拉号小一点点。海盗无恶不作,北方的岸边,有一半婴儿还没喝上几口奶就失去了自己的性命,你算是幸运,只是失去了自己的姓氏。”
    他那双苍白的手捡起桌上一件东西,放在掌中来回摩挲。
    “如果我曾到过你的家乡,看到这样一名襁褓中的孤儿,我会送将他送往城里最干净的修道院。然后登上我的船,找到海盗的黑帆,为你的家乡,为你的父亲母亲,为你这个可怜的小婴儿复仇,我们那会儿发过誓。”
    他旁若无人,自言自语,半明半暗的面孔让人分不清是温情还是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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