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浓密的睫毛。睫下水痕流过光滑脸颊,汇入黑发与耳际。若非它耳廓形状带尖、如狭长腮片在轻轻扇动,露出耳后粘丝的血红鳃肉,乍看之下,众人简直难以把它的五官与人类做出区分,那被水浸湿的面孔上眼窝深陷,鼻峰高拔,活脱脱一个苍白优雅的人类男性。
    然而细看之后,它瞳色发灰、嘴唇带白的静态脸部又给人奇异怪感,相较于人类来说,它眼窝的深陷似乎过于夸张,鼻峰的高挺又令人心惊,苍白透明的皮肤裹在清晰如凿的骨骼上,让人想象不到其下是否存在血肉。
    甲板落针可闻。
    那是一种区别于人类,也许悚然可怖、也许摄人心魄只属于深海造物的幽邃之感。
    它来自深海。
    人鱼艾格与脚下的生物久久对视。
    他感受到了靴底的湿滑、以及那骨骼的坚硬与平静似乎没有攻击的意图他想要松开踩住这肩膀的脚,人鱼停在他脸上的安静目光却分毫不动。
    快要消失在海平线的夕照中,他长长的影子几乎覆盖了人鱼的半身。他观察着那道巨大的伤口,那很大可能是在兽类爪牙交战时留下的伤口森林捕猎时与野兽的对峙经验告诉他,他不应该先移开靴子,它离他太近了,只是一个抬身的距离,吐信蛇类能在这个距离把毒液注入皮肤脚边的黑色长发在不停淌水,那仿佛绕腿攀升的潮湿感错觉鱼尾撒下的水珠溅了他满身,湿意似乎浸透了衣物,半小时前的空气有这么潮湿吗天快黑了。
    很多兽类都有伪装的本能他思绪缓慢地想。
    人鱼。
    它动了。
    他看到那截格外修长的脖子上,有块和人类男性喉结一样的突出骨骼,在人鱼仰头的时候滑动了一下。它伸出手,试探般地在空气里停了停那指甲圆润透明、五指间连着透明薄膜的手,也许称之为“蹼掌”更合适,碰上了它肩膀上的靴子,在靴子主人一语未发的注视下,滑动指尖。
    棕色麂皮上有两道潮湿水痕缓缓淌下。
    人类的腿或脚对它来说算新奇吗船员们不知道,只见它依旧仰面看着头顶之人,视线落点已经从面孔滑到那双长腿,慢慢地,像是把玩海藻一样,手指绕了绕靴子上的鞋带。
    人群像是害怕打破什么般窃窃私语。
    它手指在动,它脖子在动,一串项链状的黑色怪石挂在那生物胸前它带着“饰品”。只看上半身,它既像人类,又与人类完全不同,神秘传说突兀成真,未知的东西清晰暴露在眼前,隐隐的恐惧比惊喜来得更容易。
    伊登咽了咽唾沫,他感到危险,这不奇怪,他连砧板上的鱼都怕,怕一个手滑,它们的弹动能给他一巴掌。
    他站在艾格身后三步远的地方,越过他的手臂瞄着人鱼,声音颤抖成了一束风。
    “艾、艾格,你、你你你离它太近了。”
    人鱼转了转眼珠,看向了伊登。
    “它”伊登惊叫,“它它它它在看我它知道我在说它”
    人鱼把它的脸颊贴上甲板,长发搭上了肩膀上的麂皮靴子,它依旧看着伊登。
    近处人群骚动。
    “它听得懂人话”
    “见鬼,你他妈还是继续讲疫病的故事来吓唬我吧。”
    “别慌张,你家猎犬也能对人话做出反应。”
    “可我发誓,我的狗永远不会用那种眼神看过来。”
    “它长得太像人了这没办法。”
    见鬼,现在并不是探讨这个海洋志怪生物懂不懂人话的时候,它已经在这儿了,活生生的,被他们的渔网捞出,活生生躺在潘多拉号甲板上。人群前的大副回过神,瞥了眼天色,狠狠抹了把脸,抬手指向先前拖行人鱼的水手,那人满头乱发,惊魂未定。
    大副半空中的手臂一停,手指转向踩着人鱼的艾格。
    “你。”他说,“你把它拖去储水舱。”
    艾格松开了脚,人鱼的长发离开靴子,落到地上,透明泛光的尾鳍缓慢而小幅度地拍着甲板。
    他扫了圈地面,渔网被银鱼堆压着,一时没找到什么工具,于是从它的发间走到了它的尾部。弯下腰,需要双手才能扯过那段漆黑的尾巴,人鱼的尾巴倏地停下弹动。
    他抓过的是尾鳍之上的一截,左手绷带被浸湿,海水沾上伤口,微微刺痛。右手掌能感觉到鳞片出奇细腻,冰凉的触觉,比想象中的坚硬,隐隐可以感受到其下肌肉的韧性,几乎可以想见拍动时的力量。
    艾格动作一顿,这触感使他警惕。
    手掌上移,摸到不知何时张开了的透明尾鳍,柔软,滑腻却好像单薄脆弱,扯着拖行似乎会撕裂的样子。
    他回头,人鱼眼珠深邃,安静回望。
    只能重新扯过它坚硬如武器的尾巴,倒拎起来,一路把它拖到了大副指定的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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