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唇,喃喃着说“师尊我心悦你”的那一幕了。
    入道修炼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而近来七八次入梦境,次次都因为云暮归。
    沈微雪下意识摸了摸唇角,那儿仿佛还有一点残余的温热感,还卷着一丝血气,都是小徒弟留下的。
    大逆不道。
    以下犯上。
    一只逆徒。
    清理门户算了。
    沈微雪脑海里纷纷杂杂闪过许多念头,最终还是长叹口气,摈除杂念。
    不管是人是妖物,总是很容易对救他出苦难的人有雏鸟情结,小徒弟也许也是这样的心态。
    当不得真。
    沈微雪这么劝自己。
    他翻身下榻去桌边,斟了杯茶来喝。
    温冷茶水一入口,沈微雪就皱了皱眉,忍耐片刻,才喉头一动,咽了下去,只是再没喝第二口。
    都快一个月了,他还是没习惯。
    由俭入奢易,由奢复入俭就很难。
    这还是他收徒以来,第一次独自外出游历。
    之前每次出门,他都会带上云暮归,而小徒弟每次都很贴心,会一并带上他最喜欢的灵茶和灵泉,一到落脚处,便替他烧水煮茶。
    炙热的灵力卷着杯身,让他无论何时都能喝到温度适宜的茶水。
    沈微雪握着茶杯,杯里水渐渐凉了,他有些出神,恍惚中竟有些记不起收徒之前,他孤身一人外出时,是个什么光景。
    可能是什么良辰吉时到了,窗外遥遥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伴随着大声的庆贺声,十分喜庆。
    这声音沈微雪倒也不陌生,是有人成亲了。
    沈微雪懒懒散散地下了楼,在快坐满人的大堂里挑了个比较偏的位置,要了些早食,一壶清茶,慢悠悠地吃着,一边看着大红花轿由远及近。
    新郎官胸前戴着大红花,春风得意地走在前头,笑得舒畅。
    跟在花轿边的小厮也是笑容满面,毫不吝啬地朝四周撒着钱币,引无数欢呼祝贺声,端的是热闹非凡。
    沈微雪漫不经心地啜着清茶,与他紧挨一桌坐着的一个布衣男子忽然失手将茶杯摔落在地。
    旋即抬手半掩着脸,无声呜咽起来。
    因着外头喜事,大堂里一片热闹,布衣男子选的这位置又比较偏,一时之间,除了沈微雪,没人发现他的异常。
    沈微雪视线略有停顿。
    布衣男子哭得没什么声响,眼泪从指缝间簌簌地流,但沈微雪能感受他真切的悲伤,仿佛铭心刻骨。
    哭太急了,容易倒气晕过去。
    不过沈微雪并不打算打扰别人的悲伤,他沉吟片刻,翻过一只干净的茶杯,倒了一杯热茶,悄然放在男子面前,便准备起身离开。
    沈微雪的动作悄无声息,然而布衣男子还是注意到了,他抹了一把泪,抬眼看见沈微雪,勉强笑了笑,哑声道“多谢。旧人成亲,触景伤情,情不自禁一时失态,请见谅。”
    他摸出银钱放在桌上,当作摔碎茶杯的赔礼,喝下沈微雪斟给他的茶后,跌跌撞撞地离开。
    背影失魂落魄的。
    这只是一件小插曲,沈微雪没放在心上,然而不知为什么,等他也出了门,抬眼再次看见迎亲队伍。
    眉头一蹙,却忽地有了别样的想法。
    他无心联姻,无心与他人合籍做道侣。
    可云暮归呢。
    小徒弟长大了,总会遇见喜欢的人与别人做道侣的。
    沈微雪蹙着眉,看远处新郎背影消失在街角,下意识换想了一下,若那是小徒弟
    心里没由来的不舒服起来,他沉默了一会,才恍然察觉,他替云暮归想过很多未来,修炼的方向,该去的秘境,等等等等。
    却从没想过,要是有朝一日小徒弟与他人携手,离他而去了又会是什么模样。
    沈微雪怔立在原地。
    他呆愣了很久,蓦然抬手掐诀,接连几道缩地诀后,他回到千秋峰上,下意识喊了声“阿归”。
    然而顶峰之上空落落的,树下玉桌落了许多枯叶,看情形是许久没人来清理过了。
    沈微雪捏了捏眉心,才想起他这回离开前,云暮归闷不做声地也要跟着来,被他斥责了两句。
    那是他第一次对小徒弟说重话,也是第一次亲口命云暮归去静心崖。
    当时他不知如何应对,情急之下,板着脸让云暮归去静心崖冷静一下。
    沈微雪稍微感应了一下,他赠给小徒弟的通讯玉牌还在静心崖上。
    云暮归还没有从静心崖离开。
    这么久了,小徒弟难道还傻呆呆地在静心崖上思过
    他轻吸一口气,打了个法诀,一个错眼间,他便来到静心崖下。
    守在静心崖下的弟子见了他,连忙行礼,询问他可有什么吩咐。
    沈微雪摇摇头,示意不要,正打算再掐个诀上山,指尖一顿,又将法诀掐灭了。
    转而顺着小路,一步步往上走。
    来静心崖思过的弟子禁止使用灵力,小徒弟应该也是这么一步步走上去的。
    沈微雪收敛了灵力,静心崖设了禁制与阵法,越往上,威压越重,及至半山腰,身上仿佛背了座山般沉重。
    体质稍弱些的弟子,恐怕已气喘吁吁。
    路很窄,一侧是悬崖,一侧峭壁。
    沈微雪伸手在悬崖边揪了一根草,施了个术法。
    那草便模模糊糊地投影出一个月前的景象来。
    白袍青年神色平静,一步一步地沉稳往上走着,背脊挺得笔直,沈微雪看着这模糊幻影,微微出神了一会,直到青年走过草的影像范围,才回过神来,重新掐诀。
    他捏着这根草,默不作声地跟着青年的模糊幻影走,走一段路,换一根新的草,就这么一路走到了静心崖顶。
    好似师徒俩一路沉默同行。
    静心崖顶是万年如一的萧瑟秋景。
    枯叶飘落满地,一踩就是清脆的碎裂声。
    沈微雪没刻意隐藏踪迹,随手将幻象消失的草丢在一旁,抬眼望去。
    云暮归站在湖边,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背影失落又萧索,沈微雪觉得自己像看到了一只被抛弃的大雪狼,蔫哒哒的垂着耳朵,尾巴有气无力地卷着,委屈巴巴的。
    明明是很可怜兮兮的场景,沈微雪却莫名地松了口气。
    他也说不上这口气是为何而松,只是见到云暮归果真在这时,静心崖禁制带来的威压仿佛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喊了声“阿归”,云暮归闻声转头,见到他的一瞬,眼神一亮,旋即变得越发委屈巴巴,往前走了两步,又犹犹豫豫地停住了。
    沈微雪见他不过来,干脆自己抬步向前,问“怎么不过来。是生我气了吗”
    他从没罚过云暮归上静心崖,这回是第一次,小徒弟觉得委屈也是应当。
    沈微雪脑海里已经转过十八种哄徒弟的法子了,正要开口,却见云暮归摇了摇头,道“弟子不能离开。”
    他倔强又难过道“弟子还是想要师尊,弟子不知错,所以不能下静心崖。”
    沈微雪一愣,旋即回忆起来。
    离开前他命云暮归去静心崖冷静,没考虑太多,说的是“知错了就自己下来”。
    他本以为小徒弟顶多在静心崖待个几天就会下来,谁成想
    沈微雪一时之间也分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滋味,只觉得沉甸甸地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拽住了,扯得生疼。
    他什么也不想想了,三两步走过去,一把抱住了神色落寞的青年。
    年轻气盛的身躯,抱起来暖融融的。
    这么一抱,沈微雪才发现,原来昔日身形瘦削的少年,如今已长得比他还要高一些了。
    “不必知错。”沈微雪听见自己这么说,“你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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