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铁匠来到村正家门口, 村正和阿犊已经起来, 阿犊正在开院门。
    阿犊见有个高大身影前来,觉得像师父, 凑近一看还真是,他高兴道“师父起得大早, 我和祖父正要去找你。”
    “走吧。”武铁匠声音平静, 背着一只手。
    “武郎君带了多少钱”村正问得是一件要紧事,他也并不清楚武铁匠身上有多少钱,但他做打铁营生,终归是有一些吧。
    武铁匠道“不少, 足够赎他。”
    一块小金饼, 足够赎顾澹两回了。
    平头百姓家并没有金子, 很稀罕, 除非曾经因战功获得奖赏,否则周店军所的罗长上可能也不曾见过金饼。
    三人结伴,匆匆出村, 阿犊在道上喃喃自语“顾兄昨晚肯定没睡好。不知道他人现在怎么样了”
    阿犊为顾兄担心, 想着顾兄着实太倒霉。
    顾澹落到一群粗鲁的武夫手里,一整个夜晚, 他必然是担惊受怕。武铁匠可不想再看到顾澹身上有伤, 跟上回一样。
    村正的腿脚不行, 为赶路,阿犊背着走了一段,武铁匠背着走了一段, 尚未到午时,他们已抵达周店军所。
    军所这种地方,平民自然不得靠近,村正过去跟守门的士卒禀明身份,自称是罗长上故交,特来拜访。
    看门的士卒这才放村正进去,把阿犊和武铁匠拦在外头。阿犊要和他们争辩,却看到他师父掏出两串铜钱,把两名士卒给打发了。
    两名士卒收得钱,当即放他们进去。
    阿犊觉得不可思议,师父这钱给得也太大方了。,那两个看门的长得像瘦猴,还不够他师父两拳打呢,不过想想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不能生事。
    三人进入军所,村正与武铁匠在士兵的带领下,前去拜见罗长上,阿犊被留在外头。
    阿犊坐在门阶上等待,他四处张望,试着在军所寻找顾澹的身影,别说,还真让他给寻着了。虽然看第一眼时,他还不大敢认。
    顾澹没出过孙钱村,只听说过周店地名,但不知道周店在哪,他被士兵押着走,他一路越走越心慌。顾澹试图记路,但这帮人带他走了很长一段荒路,极不易辨认,而且很快天就黑了。
    顾澹意识到即使他日后逃跑成功,他也会迷路,找不到回武铁匠的家。
    武铁匠最好尽快看到他留在院子里的信息,就怕天黑看不见,经过一夜风吹,等到第二天一早,写在沙土上的字迹就消失无踪了。
    顾澹想,村郊那个挖笋的老农,他显然瞧见自己被钱更夫带人押走,他应该会回村传话吧。
    武铁匠即使没看到他留在院子里的字,只要有老农传话,会知道他是被士兵带走的,而且还是钱更夫从中使坏。
    总之,武铁匠越快来救他越好,天知道被这些士兵抓走,日后会有多凄惨。
    顾澹被这帮人连夜押到一栋大院子前,院门外还有两名士兵看守,想必这里就是他们说的周店军所了。
    抵达军所,钱更夫从士兵手中得到一袋钱,可谓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简直没天理。
    钱更夫顺水推舟做个人情,邀上两个相熟的士兵去喝酒,他笑得一张老脸皱如花。
    “你就这么把我卖了,就不怕武铁匠找你算账”顾澹心里有疑惑,只要钱更夫还住在村里,他是避不开武百寿的,何以竟敢这么做。
    钱更夫讥笑“我不回村子,他上哪里找我他本事再大,有种去寨里头寻。”
    顾澹听明白了,他这是要投奔山贼,也难怪他外甥孙吉会勾结石龙寨的人,说不定很早以前他们两人和石龙寨就暗通款曲了。
    当即,顾澹想到被山贼杀害的药叟和庙祝,他怒道“老混账是不是你出卖药叟和庙祝”
    钱更夫笑得意味深长,特意把手中的钱袋掷起又接住,钱声哗哗响,他得意洋洋离去。
    顾澹气愤不已,想骂又没几个词,想打,他自己还被捆着呢,只能干瞪眼看钱更夫扬长而去。
    “快进去”
    有士兵推搡顾澹,推得顾澹趔趄,险些绊倒。
    “别推我,我自己走。”顾澹迈开步子进入军所,一边走一边看。眼前偌大的空间,黑夜里只见似有无数房间,四周灯火阑珊。
    顾澹还是被推着走,押他的士兵相当粗鲁,甚至嫌他走得慢,直接把他人提起,扔进一间臭味熏人的窄小房间里。
    顾澹打量房间,见四壁空荡,墙上只有一扇很小的窗,靠墙一张大通铺,席被都很脏,他道“当兵的大兄弟,把我绳索解了吧。在这里我又逃不脱,再这么绑下去我手臂要废掉,还怎么帮诸位干活。”
    那士兵看他不仅不害怕,还挺上道,真得过来给顾澹松绑。说到底是看顾澹长得白净,又顺从,没什么威胁。
    双臂被绳索勒出好几条绑痕,又疼又麻,顾澹轻轻甩动,缓解不适,当他抬头还想跟士兵问点什么,士兵已经在锁门。
    “能不能给点吃的喝的我还没有吃饭。”可怜顾澹今晚走上许多路,脚都磨起泡,人又饥又渴。
    士兵不再理会他,把人一锁就走了。
    如果当初顾澹刚穿越时,没有武铁匠捡他,被钱更夫以逃户,盗寇的名义交给官兵,想必也是类似今天的遭遇。
    顾澹找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下,托着腮帮子想他近来是倒了血霉,才刚出石龙寨山贼的龙潭,又入兵痞的虎穴。
    这帮士兵抓他来,肯定不是用来折磨,多半是让他干苦力活,杂务,像个奴隶那样。
    顾澹此时心里不再慌乱,只是很想家,想他和武铁匠的那个家。
    干净舒适的床被,热乎乎的饭菜,还有熟悉亲近的人。
    要是没被这帮人抓走,他本该吃着自己爱吃的莲子粥,在桑树下和武铁匠闲聊,顺便撸会猫,然后到月上树梢时,他和武铁匠回屋入睡。
    明明是那么日常的情景,在此时此刻下回想起来,别具美好的意味。
    房间外不时有人经过,也能听到有人在外头说话的声音,顾澹想,不知道他的室友是怎样的人睡在这种地方,多半也是被抓来的逃户或者服劳役的犯人吧。
    夜深,顾澹终于听到房门开锁的声响,他警惕着看向木门。木门启开,进来两个衣衫褴褛,头发剃短的男子,这两人看到顾澹竟然一点表情也没有。
    他们麻木地找到各自的床位,躺下就要睡。
    顾澹看见其中一位面相较和善,他试着跟那人攀谈“大兄弟,我是刚来的,哪里有水喝我好渴。”
    “你忍着,明日就有水喝。”那人没有表情,说话也不带情绪,整个麻木不仁。
    顾澹舔舔干裂的嘴唇,他回到适才坐的角落,缩在那里睡去。
    窄小房间里,那两人头并脚睡,竟一夜无话。
    天还没亮,顾澹就被一群凶恶的士兵叫醒,和两个同宿人被赶去伙房干活。
    在伙房,顾澹终于喝上水了,他连喝了两瓢,并且分到一碗跟水一样稀的菜羹,外加一块硬得像石头的粗饼。
    顾澹实在没吃过那么难吃的饼,胡乱咬下两口,再难下咽,他把那碗菜羹喝完,肚子还在咕咕叫。
    百寿,你快些来救我,我最多挨两天,第三天可就饿成人干了。
    卷高着袖子,弯腰搓着一大桶萝卜,顾澹在心中想着。
    期望武铁匠来救,顾澹也认真考虑逃的问题,他走到哪打量到哪,他发现院墙很高,院门有守卫,院中有只狗子,应该会有个狗洞。
    如果狗洞还算宽敞,他不防试试。
    不过瞅瞅身边那两个一起干活的瘦长同伴,顾澹觉得狗洞不可行,要不他们早跑了,他恐怕得另谋出路。
    顾澹刚洗完萝卜,就被人吆喝去挑水,粗实的扁担挑起两只沉重的大水桶,压在肩上,能压弯人的腰。顾澹没干过这样的重活,在家基本是武铁匠挑水,重活也都是他分担。
    顾澹饿着肚子,挑着两桶沉甸的水,他稍稍走慢就有监工的士兵粗暴撵赶,心中叫苦不迭。
    终于把三个大水缸装满水,顾澹累得坐在地上,汗流浃背,喘着大气。还没歇息多久,又有士兵喊顾澹去剁草料,喂马。
    从没做过喂马的活,顾澹看旁边有人在剁草料,他拿把秸秆,放在铡刀上,学着剁。剁碎的秸秆沾着顾澹的头发,衣服上,他头发蓬乱,都没打理,干了大半天活,衣服也很脏,手脸也脏。
    顾澹在马厩前剁草料,他又累又乏走了神,险些把手指给剁着,慌得他顿时清醒十分,忙拿起手看视。
    监工的士兵催促他快些干活,不许偷懒,此人腰间别有鞭子,顾澹很识趣,低头劳作。
    当听到有人喊“顾兄”,顾澹还以为自己幻听,听到第二声他才抬起头来,见到朝他奔来的阿犊。顾澹扔掉手里的草料,腾地站起,惊喜大叫“阿犊,你师父呢”
    看到阿犊,顾澹第一想到的就是武铁匠。
    监工的士兵当即一鞭子抽来,抽在顾澹的左手臂上,顾澹疼得跳脚,本能的往一旁退缩。
    那士兵骂骂咧咧,举鞭朝着顾澹又要抽去,阿犊连忙去抢士兵的鞭子,两人你争我抢,士兵怒极,拿鞭子的手杆猛敲阿犊的脸。顾澹不能光看着阿犊挨揍,他抢走士兵的鞭子,阿犊与那士兵打做一团。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其他士兵当即围聚过去,他们人多势众,执住顾澹和阿犊要打要杀的。
    村正和武铁匠及时赶到,而罗长上听到动静也出来了,罗长上瞅眼被士兵执住的两人,对士兵喝道“把人放了”
    士兵疑惑不解,但还是遵从命令将阿犊和顾澹放开。
    顾澹见到武铁匠,捂着手臂,忙朝他赶去,笑得像个傻子,喜道“百寿,你是不是看到我给你留的字,就找过来啦”
    他并不知道他的模样有多惨,蓬头垢面,衣衫污浊,衣服头发上还沾着不少碎秸秆。
    武铁匠将顾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虽然挺脏的,幸好还能跑会跳,看着没受到什么伤害。武铁匠看得急,一时没留意顾澹捂着手臂,是因为手臂被鞭子抽伤,疼痛。
    顾澹已经走到武铁匠跟前,武铁匠摘走顾澹发丝上挂着的两根碎秸秆,用拇指蹭他脸颊上的脏污。顾澹的脸当即有些赧,好在他脸脏,瞧不出来。
    当众的举止,武铁匠的动作显然是无意识的。
    武铁匠揽下顾澹的肩,道“回去再说。”
    村正着急催促快走快走,他怕这帮子兵痞为难阿犊和顾澹。
    四人离开周店军所,直到军所再看不到,才放慢脚步,闲谈起来。
    村正走得气喘吁吁,却还拿竹杖要打阿犊,责备他“如何跟人打起来”如果不是武铁匠给的赎金足够丰厚,今日带走顾澹,恐怕阿犊就得留下。
    “那人拿鞭子抽顾兄,我看不过就抢他鞭子。他还拿鞭子把我敲得流鼻血,我当然打他”
    阿犊说得理直气壮,于是他挨着祖父一杖,好在也不怎么疼。
    “我瞧瞧。”
    武铁匠让顾澹将捂住手臂的手拿开,顾澹慢慢移开,他手臂上有一条血痕,被抽得皮开肉绽。
    顾澹其实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只是觉得疼,此时看到伤势,自己也惊诧,他吃吃道“还好你来赎我,再迟些我岂不是要被人打死”
    “莫要胡说。”武铁匠帮顾澹将袖子扎起,以免磨蹭到伤口,使伤势更严重。
    回去路上,阿犊搀扶村正走在后头,顾澹和武铁匠走在前头。归村路迢迢,渐渐顾澹落下脚步,跟阿犊走到一起,他是越走越慢。
    武铁匠问顾澹是不是伤到脚,顾澹以手做梳,整理自己蓬乱的头发,无奈道“好饿,我从昨夜起就没吃上饭。”
    “先且忍耐片刻,回去做汤饼给你吃。”
    武铁匠那语气像似在哄着,阿犊从没听过师父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说话,阿犊道“师父,我也饿了。”
    没理会徒弟,武铁匠问顾澹被士兵带走的事,本来没力气走路的顾澹,气得顿时来精神,他忿忿不平讲述他的经历,并骂道“老混蛋就为几个酒钱把我卖给士兵。”
    “百寿,钱更夫像似和石龙寨也有勾结。”顾澹想起昨夜钱更夫的那些话,相当可疑,顾澹把他说的话都陈述了一遍。
    阿犊听后说,孙吉那帮亲戚都不是老实本分的人,早该将他们逐出村。
    村正一声叹息,没说什么。
    石龙寨盘踞在当地多年,与当地的各方势力的关系错综复杂,何况石龙寨上的不少山贼,本也曾是当地的村民。这些山贼在山下有亲戚,得到山寨好处,又不安分的村民,自然会勾结石龙寨。
    一行人回到村口,村正邀武铁匠和顾澹上他家吃饭,武铁匠婉拒,带着顾澹前往他们位于村东郊的家。
    这漫长一路走下来,耗费不少体力,再兼之饥饿,顾澹走得双脚发虚,只得坐在路边的树下歇息。
    武铁匠将顾澹拉起,单手环住他的背,架着他行走。
    离家门也不过几步之遥,那堵熟悉的院墙已出现在前方。
    武铁匠搀着顾澹迈过院门的门槛,顾澹看见倒在地上的一扇木门,心疼起来“一定要叫钱更夫把修门的钱赔给我们。”
    “对了,百寿你拿多少钱赎我”
    武铁匠诓他“两千钱。”
    一块金饼何止两千钱,为赎回顾澹花费不菲。
    在这个时代穷惯了的顾澹惊道“要那么多我们还有钱买粮吗”
    武铁匠突然把顾澹搂住,笑声低哑“还有些钱,够买粮。”
    他的笑声听起来特别悦耳,因为不常听见他笑,顾澹忙去看他的脸。
    顾澹仰起头去看,四目交集,武铁匠笑意逐渐敛起,瞳眸深不见底,他缓缓压下头,顾澹屏住呼吸,自然而然将脸往上凑,两人的唇贴在一起。
    顾澹一时没去想这是在青天白日下,有一扇院门还倒在地上,无遮无拦的,当他意识到时,亲也都亲了。
    一个浅尝辄止的吻,双唇分离,顾澹轻轻推开武铁匠的脸,一时不想与他对视。顾澹的心嗵嗵直跳,跳得那么快,想让它慢些,它却像似有了自己的意识。
    顾澹感到不妙,他可能爱着眼前这个男子,不仅仅是有点喜欢而已。
    在家饿半天的黄花鱼从屋子里钻出来,绕着两个主人的长腿喵喵叫唤。
    顾澹蹲在一旁逗猫,背对武铁匠,武铁匠进厨房拿条襻膊扎袖子,准备做饭。武铁匠从厨房探出身看顾澹,见他还在和猫玩戏,武铁匠转过身回屋,在灶头忙活起来。
    武铁匠做的汤饼特别好吃,加了鸡蛋和香菇沫,很香,饥饿的顾澹一连吃了三大碗,吃得肚皮鼓鼓。
    吃饱喝足,顾澹坐在床边,伸出他被士兵用鞭子打伤的左臂,武铁匠为他清理伤口,上药。
    顾澹自认为自己皮糙肉厚,不怎么怕疼,但还是疼得额上冒冷汗,好在武铁匠处理伤口的手法很熟练,顾澹也就挨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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