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此厄运的并不只有东平郡王府一家。
    那一晚,从各个王府中流出来的血,染红了好几条街,接下来整整半个月,玉京城的空气里都带着股子血腥气。
    诚王篡位前做第一件事,便是翦除了所有祸根。
    从那以后,大齐徐氏皇朝的正统子弟,便唯有元光帝这一枝了。
    没有人发现徐玠这条漏网之鱼。
    毕竟,死尸都是血肉模糊的,只能够凭衣裳辨认,且彼时徐玠一直呆在庄子上,元光帝根本就不认识他。
    他就此逃过了一劫。
    可是,他依然很怕。
    那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恐惧,在往后的许多年里,一直与他如影随行。
    微微眯起眼,徐玠对着虚空的某处摇了摇头。
    那时候他可真没用啊。
    没用透了。
    被优渥的生活淘养坏了的王府子弟,连个正经人都做不好,你还能指望他有血性
    除了吃喝玩乐,他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懂。
    只知道没命地跑。
    一直跑、一直跑,直跑到了临近罗刹国的大齐边境,前有边军锁路,他方才停下了逃亡的脚步。
    在广袤无边的森林里,在荒凉幽深的无人处,徐玠头一次聚起勇气,试着看向来路。
    他知道自己被养废了。
    废得十分彻底。
    可他不甘心。
    那个血淋淋“跑”字,牢牢嵌在他的脑海,照见他灵魂深处一切的丑陋与黑暗。
    他想,就算去死,也不该死得像现在这样难看。他总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些、整齐些,才有脸去地下见他的爹。
    于是,在长达半年的逃亡之后,徐玠第一次尝试着落脚。
    那是一个安静而闭塞的小镇,依山傍水、风景如画。
    他以行脚商的名义赁屋而居,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从前,只将注意力放在当下。
    前后花了五年,他终于学会不再因恐惧而恐惧,也稍稍懂得了一些“活着”的含义。
    从讨生活开始,他一点一点地学习着,在最底层、最穷苦的那些人身上,汲取生存与生活的经验,然后,再试着以他们的眼光,审视他的前半生。
    很痛苦的一段日子。
    生活艰辛还在其次,扭转心性却令人发狂。
    许多次,当他觉得再也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那个血红的大字,总会突现于他的脑海,如同一只血淋淋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他咬牙支撑了下来。
    从最初的不敢回望,到后来能够直面,再到承认自己的一无是处,直到最后,否定他前半生所树立起来的一切。
    那就像是把旧的自己剥皮拆骨、敲碎打烂,再从这些血肉残渣里,捏合出一个全新的自己。
    这个过程,同样花了五年。
    十年后,怀揣着一把剔骨刀,带上所有的钱,徐玠走出了那座小城。
    他没打算回去。
    他要去玉京城杀了那狗皇帝。
    或者,被那狗皇帝杀死。
    后者的可能性应该更大。
    说不定他连那狗皇帝的面都见不着,就已经死了。
    可徐玠不怕。
    为父报仇,死而无憾。
    可是,当他终于抵达玉京城时,元光帝却驾崩了,元光朝亦随之结束。
    眨眼间,天地都变了样。
    站在大雪的街头,他一片茫然。
    仿佛只是一夜之间,他爱的、他恨的,他竭尽全力想要拥有与毁灭的,都没了。
    只剩下漫天大雪,与怀里那把冰冷的刀。
    他游魂似地到处走,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该干些什么,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被刺骨的河水包围。
    他跳进了护城河。
    其实,他并没觉着自己想要寻死,然而,当腥臭的河水托着他载沉载浮时,他却又觉着,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任由自己沉了下去。
    可是,老天爷却像是厌了他,断不肯收了他的命,河边一对拾荒的穷苦夫妻发现了他,将他救下并带回了家中。
    他在他们家里昏迷了两天两夜。
    醒来后的第三天,一直呆呆躺着不动、不吃也不喝的徐玠,突然披散着头发爬了起来,向着皇城的方向大笑了三声,又向着东平郡王府的方向大哭了三声,便赤身冲进屋外密林,一直跑到再也跑不动,才一头扎进厚厚的雪地里。
    这一回,老天应该把他的命收回去了吧。
    失去意识前,他如此想道。
    然而,迎接他的,却非永夜与黑暗,而是一张苍老慈善的脸。
    那对老夫妻,再一次救了他的命。
    十天后,养好身子的徐玠离开了玉京城,除了一身旧冬衣和一把刀,什么都没拿。
    他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那对善良的夫妻。
    而他记忆中的玉京城,亦永远停留在了被大雪覆盖的那一天。
    此后余生,他再也不曾踏足这个地方。
    如同所有失去目标的人一样,徐玠开始了四处游荡。
    他见到了很多的人,看到过很多的风景,遭逢过很多的际遇。
    可他的心还是很空。
    直到有一天,在大齐的最北端,他被一群像乞丐一样的强盗掳获,这漫长的游荡才算终结。
    老天爷仍旧不愿接纳他,他在强盗窝里顽强地活了下来,甚至还和他们做了朋友。很久后他才知道,这群强盗,泰半是镇守辽北的大齐边军。
    他们已经整整五年没有领过军饷了。
    他们身上的棉袄,比纸还要单薄。
    那一年,正是鸿嘉二年。
    徐玠在辽北住了下来。
    凭借着还算聪明的头脑,他往来南北走贩皮货,但有盈余,便会拿出大半来接济那些凄惨的边军。
    也不过杯水车薪罢了。
    一人之力,又哪里能够顾全那百万军民呢
    辽北并不是个宜于安居的地方,尤其是边境,时有战乱,一个叫做“金”的化外小族便经常袭扰大齐,两军接战不休。
    虽然金军人少,但个个精于骑射,且悍不畏死,而大齐边军银饷亏空、兵员羸弱,武器装备亦多陈旧破损,徐玠甚至亲眼见过鸟铳炸膛,将兵卒直接炸死的惨状。
    如此情形下,两国交战,大齐竟是十战九败,剩下的那一战,也是死伤无数的惨胜。
    徐玠眼看着金国一点点壮大,从最初的偶尔袭扰、打了就跑,到后来成建制的军马、大规模野战。而辽北边军连连溃败,不住向朝堂乞军饷;可是,国库每次下发的军饷,到得他们手中时,已是百不存一。
    余下的那九成九,皆以“漂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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