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小熊。

    它像世间所有的泰迪熊那样,长着棕色的、微微卷曲的毛, 憨态可掬, 总被他抱在怀里唯一特殊的地方, 大抵在于耳朵上绣着他的名字。

    那是那个人经常会唤他的两个字。在吐出这称谓时,那人的眼睛也会微微弯起来,从那深黑的瞳孔里流淌出与这称呼相符的蜜意。

    “宝贝。”

    “宝贝”

    他浑身都颤抖起来,向上看去,看见的却并不是天花板。

    高高的铁笼阻碍了他的视线,将他的目光都切割成了无数散落的碎片,他闻到空气里有腐烂的人血的气息,可身旁人只是挂着关切的笑意,没有人为这气息解释半句。

    “只是一只玩具熊,”身旁人俯下身, 低声说, “少爷要是想,我可以再给您新的。”

    “不。”

    寇冬听到自己的声音反驳,语气中充满他自己也全然无法理解的坚定。他心里好像被谁铲出了一个大洞,从里头伸展出乱七八糟的藤蔓来,吸食着他的血肉,拼了命地向上攀延。酸涩与痛楚都在一瞬间潮水般涌过, 最终留下的, 只剩下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信念。

    这一点信念驱使着他, 教他再度张开了嘴。“我只要它, 要我找不到的那个。”

    他拽紧了手中的兔子耳朵, 声线竟逐渐沉稳下来。

    “而且,我要人来帮我找”

    “你们明白是什么意思的。”

    寇冬再睁开眼时,只有微微晃动的床帐,叶言之就睡在他的身旁。那本薄薄的书摊在一边,在寇冬伸手就能碰到的位置。

    书页没有翻开,仍旧停留在书皮那一双天使的翅膀上。

    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心绪,寇冬用被子一角将它遮住了。

    泰迪熊。

    他试图从记忆里挖掘,但一无所获他根本记不起自己曾经拥有过这样的玩具。但倘若有,应当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寇冬忽然很想去藏书阁看一看。

    他没有惊动叶言之,轻手轻脚拉开门,却看见两个男仆站在门前,见他走出来,朝他弯了弯腰。

    “子爵大人,”左边的道,“男爵大人请您下去。”

    右边的紧接着道“我将为您引路。”

    他们两个像是两个门童,不由分说将寇冬夹在中间,引导着他向楼下走去。在一至二层的拐角处,寇冬透过楼梯的缝隙看见了一抹浑身漆黑的身影,像是个男人。

    他戴着巨大的鸟嘴面具,只在眼睛的地方挖出两个圆圆的洞,扣着顶怪模怪样的皮制宽沿帽,在另一个男仆的带领下匆匆向前走。许是也察觉到了寇冬的视线,他猛地将头抬起来,向上望了一眼。

    那目光刀一样,锋利地从寇冬脸上划过去了。

    寇冬猛然将视线收回,问“来其他客人了”

    男仆也向下看了眼,回答“那位是来为管家看病的医生。管家现在仍旧无法起身,男爵大人特意将医生请了过来。”

    来为血族看病的医生。

    寇冬心中不知为何微微梗了下,不由自主一跳。

    男仆催促道“请快些,男爵大人还在等。”

    男爵并没邀请他去会客厅,反而请他来了自己的房间。他的屋子里同样没有壁炉,他站在窗户前,正在看一枚戒指。

    在寇冬进来的瞬间,他转过头来,湛蓝的眼睛凝望着青年。

    “啊,啊”他轻轻笑起来,道,“看我,险些怠慢了贵客。怎么还不为格伦子爵上茶”

    茶水几乎是立刻端了上来,寇冬低下头,不出意料地看到了那一抹殷红色。血水在精致的瓷杯中安静地盛着,因为新鲜,还泛着温热。

    “请。”

    男爵绅士地做了个手势,自己也端起一杯,嘴唇薄薄沾了沾。

    寇冬没有碰,只问“我看到了医生,管家的病怎么样了”

    “多谢子爵关心,”男爵道,倒是半点不因府中仆人的病而担忧,“既然有了医生在,定然能将他治好。”

    他另一只手还在把玩那枚戒指,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寇冬闲话。

    寇冬看不出他请自己来的目的,只跟着应和,目光逐渐落在了戒指上。

    戒面上是一枚血一样的红钻,足有小拇指盖大小,透彻澄亮,盛在纯金的底座上。他将戒指翻过来,若有若无露出了上头的徽章那是一只展翅飞翔的鹰,还有一个花体的英文字母,g。

    看起来有些眼熟。

    等等

    电光火石之间,他猛然想起了什么,不由得眯起了眼,再次打量。旋即,他将头抬起来,问男爵“我们家族的戒指,为何会在您手上”

    男爵湛蓝的眼睛里笑意收敛了,他静静凝视了寇冬几秒,将手中的戒指轻轻一搭,扣在了青年的手上。

    “您始终不曾说,我还当您是没有认出。”

    “怎么会,”寇冬假惺惺道,“这毕竟是属于我的。”

    那一枚戒指被他在手心里握的生疼,钻石的表面光滑冰凉,多少让人安心了些。

    好在他在来时的那一日仔细看过了手杖上的纹样。如今这戒指上印着的,与他在手杖上看到的如出一辙,分明是格伦家的家徽。

    倘若男爵拿着本该属于他的戒指,他却根本不曾认出,那才是问题所在。

    绝不能放松心神。

    寇冬再次铭记了这一点,考验永远不知会在何时来临。

    他始终站在陡峭的悬崖边上。

    这一日的晚宴照常到来,满座仍旧是相同的宾客。唯一的区别在于,那位鸟嘴医生也出现在了餐桌上。

    直到这时,他才取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相当苍白的脸,半点没有特色,看过便能被人忘掉。身子藏在宽大的黑袍下头,看不清楚身形,只是似乎有些佝偻,微弯着脊背。

    他也没有去碰满桌的血肉,坐在这一群血族之间,倒像是有什么地方是违和的、与其他人不尽相同的,只一口口喝着金杯中的东西。

    并没有宾客与他攀谈,他也未发出半句声音,沉默的如同一片漆黑的影子。

    晚宴之后仍是舞会。寇冬这一次没有接受任何人的邀请,好在他昨晚已被叶言之咬过,证明了他的身份,也无人难为他。

    只是那些恋恋不舍的视线,仍旧在他身上纠缠,不少血族干脆走上前来,请他咬自己一下。

    “您真是迷人极了,”他听见男爵轻声道,目光非常黏着,紧紧地贴在他露出来的脖颈上,“若是您愿意,我其实很想品尝下您的味道。”

    “或者,您也可以品尝下我的。”

    寇冬“”

    他毫不委婉地拒绝了这个提议,“我挑嘴,喝不惯旁的。”

    身旁围绕着的血族们跟着面露失望,贵族少年冷着一张脸,一秒都不在舞厅里待,径直摔了门出去。

    寇冬“”

    唉。

    就很慌。

    现在他这样子,简直像是把血族们的胃口都吊够了。万一要是一个没捂好,身份穿了帮,他岂不是会被这群早眼巴巴盯着他这盘小蛋糕的血族们生吃活吞了

    他沿着大厅边缘向前走,又看见了那位鸟嘴医生。他重新戴上了严严实实的面具,半点看不清楚面容,正站在窗前怔怔地向天上看。

    寇冬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见了阴暗的天,萦绕着永远也散不去的、潮湿的薄雾,如同紧紧闭着的眼帘。

    没有半颗星辰。

    他这两天,都没在这片天空上看见过星星。

    “真是个好天气。”

    寇冬用了贵族间打招呼的万能句,鸟嘴医生扭头看了他一眼,复又扭转回去。

    “是啊,”他头一次听到对方的声音,粗糙沙哑,如同用砂纸打磨过,“真是个好天气。”

    寇冬的视线下移,发觉对方腰间还挂着一枚十字架。只是那十字架像是被摩挲过太多遍,边角都已变得黯淡,如今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半点不重要的小首饰,被医生毫不在意地挂在那里。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古堡中看到十字架。血族们不会有信仰,即便有,那也该是恶魔。

    他换了个话题。

    “医生的情况如何”

    “谁知道”鸟嘴医生毫不在意地答,“也许会好,也许不会好。”

    他仍旧注视着苍穹,声音中含了些许悲悯。

    “但是,这世间,却是永远不会再好了。”

    一只浑身漆黑的乌鸦飞过了窗外,寇冬看到了无数蝙蝠的影子,扑棱棱,一群接着一群。它们近乎遮天蔽日地成片飞起来,飞过高高的林子顶端,绕着这一间矗立的古堡盘旋。

    他想起自己这几日所见。人的血肉成为珍馐美食,人沦为牲畜,变为猎物,只能在血族们狰狞的口间艰难求生。

    生命如同蝼蚁。

    “天父厌弃了天空与大地,”鸟嘴医生低低道,那向外凸出的巨大的嘴部让他看起来格外狰狞可怖,“他永不会再回到那里。”

    “天父”这个词触动了寇冬的神经,他再度打量着对方,可这些话过后,鸟嘴医生便彻底闭上了嘴,一声也不再吭。

    在舞会结束后,他的步伐也格外快,毫不留恋地踏上阶梯。

    “等等”寇冬叫了他两声,都不见他有所回应。

    叶言之就在这时靠近了,低声问他“怎么”

    寇冬匆匆和他说了说那个nc的奇怪之处,“他应该知道什么,关于堕天的事。”

    他望着叶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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