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没有。

    完全没有。

    后来好像发生过别的事,记不清了。

    傻子嘛。

    她单记得自己稀里糊涂成为上海滩顶有名的小画眉,稀里糊涂被沈先生买下。

    之后便被娇养在漂亮时髦的洋房里,日日吃得精细睡得精细,肌肤剔透莹亮,每根头发丝都透着精细。

    那段日子过得非常好。

    除了功课什么都不用做;

    除了惹沈先生生气之外什么都能做;

    万事皆好,就是不能出去玩。

    去年年初学校还停课,掐住手指头算算。那位沈家表小姐千里迢迢投靠沈公馆时,沈音之已经足足八个月没能出门,几欲发霉。

    当时七爷难得不在家,她想趁机溜出去玩。府里人人劝她安分,几十双眼睛盯得死紧。唯有表小姐天天在走廊上踱步,小声说

    女子不该依附男人;

    独立自主才是新式女子的追求。

    她劝她反抗,连着好几天没得到回应。

    表小姐大约按捺不住了,那天饭后拉住她,偷偷摸摸又正义凛然道“表哥限制你的人身自由,这是错误行为我知道你想反抗,我看的出来你有勇敢的反抗精神你不要放弃,不要退缩,今晚半夜我就安排你秘密离开这座西洋笼子,帮你重新获得自由怎么样”

    对方语速太快,沈音之脑子跟不上。单听清楚结尾那句话,扑扇着眼睫问“真的”

    “当然。”表小姐低回“今晚十二点,你别睡死。”

    沈音之点了头,表小姐露出诡秘的笑容。

    全然不知这小傻子关上房间门,便拽出床底下的包袱。左右机警地瞧了瞧,手快脚快将抽屉里一套珍珠首饰塞进去。

    再找张纸,提笔落下三个字我走了。

    好像缺点什么。

    沈音之想了想,大大方方补充说明珍珠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现在是我的。我走了肯定要带上珍珠,你别找我,不会还你的。

    好了

    纸张压在留声机下,高高兴兴睡大觉。午夜十二点再准时睁开眼睛,她在表小姐的接应下,提着洁白盛大的裙摆,踩着小皮鞋,就这么深更半夜正大光明溜出了宅子。

    “小声点,往城南走。”

    表小姐塞给她一张火车票“再过半个小时就发车去南京,城北有黄包车送你去火车站。”

    沈音之正儿八经点点头,往南边。

    过会儿消失在转角里,过会儿又探出脑袋瞅瞅四下无人。她丢掉火车票,立即回头向北。

    她不准备去南京,更义无反顾地抛弃上海。因为她的好姐妹蔻丹终于决定离开百香门,买好了后天前往美利坚的两张船票。

    她们要去很远的地方重新开始。蔻丹不想再做风尘女子,阿音仅仅想做个有钱自由的傻子。

    或者不做傻子。

    那天晚上她们很高兴,在酒店床上打滚。美好的未来彷佛近在眼前,万万想不到飞机轰轰掠过头顶,连天的炮火猝不及防地降临上海。

    1937年8月28日,日军轰炸上海火车站。

    1937年11月5日,上海沦陷。

    日军所到之地烧伤抢掠无恶不作,无数难民涌向租界。蔻丹死在10月,死前是笑着的,翻身跳下封锁的港口,她去追寻美利坚。

    而沈音之活到38年的2月。

    一直活到今天。

    滴答,滴答滴答。

    没有春天的上海骤然下起雨,冰冰凉凉的。

    她舔舔干裂的唇,嗅到被淋湿的空气味道,隐约还听到轮胎猛然摩擦地面的声音。

    有车辆在不远处刹住。

    至少十多个轮子的样子。

    “是七爷的车”身旁妇女哭道“谢天谢地菩萨保佑,七爷终于来咱们这儿发白粥馒头了。宝儿醒醒,咱娘俩命没绝”

    小孩奄奄一息的哭声随之响起。沈音之昏昏沉沉掀开点眼皮,遥遥望着那人下了车。

    皮鞋干净不惹尘埃,漆黑的呢大衣周正挺括。上海滩大名鼎鼎的沈七爷不含丁点狼狈,彷佛战况如何、凡夫俗子你死我活周旋得多么惨烈,通通与他无关。

    他是永不跌落的神。

    只是面上没了那层淡淡的笑。

    薄纸般的眼皮半垂,眼神不知怎的变得又狠又冰冷。像足了失了鞘的利刃,又像曾经掐住她的脖颈、那残忍的姿态。

    更更像临走前轻柔地警告

    阿音,再钻狗洞偷溜出去,我打断你的腿。

    还说了什么来着

    猫吧。

    院子里有一窝她很宝贝的小猫崽,温雅的七爷笑着说,届时要活生生剥了它们的皮,骨肉剁碎丢下锅,做一桌鲜嫩的猫肉宴给她尝。

    哎。

    在蔻丹重病的那段日子,沈音之好几次冲动,想直接带好姐妹回沈公馆,找个医生洗个澡。

    想来想去又放弃。

    因为这世上有千万种苦肉计,红姨教过百八十回。她有把握蒙混过关,保全住自己的两条腿完好无损,但保全不住牵扯进来的其他。

    猫、蔻丹,以及沈公馆上下数十个佣人。不论她的腿好不好,他们的腿肯定好不了。

    这招叫杀鸡儆猴,她从别人口得知这个成语。还意识到沈七爷言出必行,奖罚分明。

    独独她是例外,那便要牺牲更多别人做例子。

    真真不讲道理,又太讲道理。

    非常惹人生气。

    沈音之皱皱眉毛,头突突地疼。身体忽冷忽热着,模糊看到他的视线横扫过大批难民,定在这里。然后抬脚往这边走来,一步,两步。

    糟了。

    沈七爷爱干净的事儿人尽皆知,偏偏她在战乱中挣扎半年有余,黑烟熏坏了嗓子和眼睛,岁月磨坏了容颜。沦落到如今这个模样,五天没洗澡,整个人又脏又臭,肯定要被他教训。

    斥责之余又要打手心,特别疼。

    沈音之下意识往破被子里缩,很快发现没关系了。一阵猛烈的疼痛袭上心脏,犹如锤头重重敲击,头皮发麻,躯壳之下鲜血涓涓。

    她真的要死了。

    天上阵雨骤止,阴云挪开。

    小丫头片子忽然露出个没心没肺的笑,而后施施然断了气,死在春光烂漫的废墟里。

    就在他走到面前来的前几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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