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诧异“姜二姑娘,你们这是”

    姜雪宁道“今日入宫,来给殿下请安。”

    苏尚仪向来是严厉而无表情的一张脸,听得此言却是险些泪涌,只将她们带了朝宫内去,甚至有些哽咽“过年那阵殿下还念叨姑娘呢,您能来看殿下可真是太好了。”

    外头宫灯明亮。

    鸣凤宫中却显得有些昏暗,只点了两三盏灯,冬日里走进去甚至给人一种凄冷的错觉。

    姜雪宁打了个寒战。

    前方一道纤细的身影,投落在幽暗光滑的地面。

    沈芷衣穿着一身浅黄的飞凤纹宫装站在一座屏风前,虽仅点点光华照落那宫装精致的绣线上,也衬出几分焕然的流光溢彩,当真是天之娇女,天潢贵胄。

    她正抬头看着那座屏风,似乎有些出神。

    苏尚仪入内通传。

    她这才略略回首,看见小一月没见的姜雪宁向她请安时,竟没多少惊讶,仿佛她这段时间一直都一般,自然地笑起来“宁宁来了呀。”

    这一刻,姜雪宁心中大恸。

    只因沈芷衣转过来的一张脸上,竟是平静如许,不起波纹。再没有了昔日爱玩爱闹甚至有点跋扈不讲理的刁蛮架势,仿佛对什么都没了兴趣,无可无不可。

    那是一种倦怠的感觉。

    就像将一个人外表鲜艳的色彩剥开,留在里头的只剩下惨惨的灰白。

    她的内疚与愧怍忽然潮水似的往外涌对她千般万般好的沈芷衣还困囿于宫中,她怎么就敢生出趁着通州剿灭天教一役逃去天涯海角呢

    上一世她曾亲见沈芷衣去往鞑靼和亲。

    送亲的使臣与卫队从皇宫蜿蜒到城外。

    可归来却是一具冰冷的棺椁

    姜雪宁眼泪猝不及防地往下掉。

    沈芷衣却走过来,拉了她的手,眼角下那一道疤再未用脂粉遮掩,明暗跳跃的光线下,是当年飘摇的社稷、流血的江山,在她面颊划下的一道创痕。

    她引着她到那屏风前“看,很快我便要去往雁门关的另一头啦。”

    那竟是一幅舆图,用墨笔描绘着雁门关外属于鞑靼的那片疆域。

    姜雪宁辨认得出边上一行小字乃是外族所用。

    于是想起,当年鞑靼和亲,曾命使臣送来一副鞑靼的舆图,献给沈琅中原自古有典故,献舆图便等同于献上图上所绘的疆域与国土

    沈琅是有野心的君主。

    不过割舍区区一位皇族公主,却能换来鞑靼的臣服,何乐而不为呢

    只可惜与鞑靼和亲终究与虎谋皮,没过几年,鞑靼便撕毁和约,举兵进犯。身具大乾皇族血脉的长公主沈芷衣,自然牺牲在了权力的刀戟之下

    姜雪宁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沈芷衣便浅浅地笑“我还当你要来安慰安慰我,不成想一见了我便掉眼泪珠子,反倒要我费心来安慰你啦。听闻今日还是你生辰,这样哭哭啼啼可不行好事都被你哭倒霉了,本公主可不依。”

    她叫宫人摆酒菜进来。

    然后拉着姜雪宁的手,也看了一眼方妙,竟没问旁人为什么不来,只道“来都来了,今晚也正好喝上两盅,只当是为你庆贺生辰了。”

    方妙自来与沈芷衣不大搭得上话,毕竟仰止斋诸位伴读里厉害的多了去,怎么排也轮不到她,是以虽然沈芷衣并未多关照她两句,她也并不介意。

    宫人们摆酒置菜。

    她便同姜雪宁一道坐了下来,同沈芷衣饮酒。大约也是知道眼下气氛不好,所以尽量说些凑趣儿的话逗她们俩开心,偶尔倒是能笑上一笑。

    酒过三巡,烦恼全抛。

    三个人都喝得醺醺然了。

    方妙酒量最差,头一个趴在了桌上。

    沈芷衣酒意也上了头,见方妙倒了,哈哈一笑,然后拉着姜雪宁要走出宫门去看十六的月亮,却是脚底下飘飘,跌坐在了外头台阶上。

    夜深露重,台阶上湿漉漉的。

    姜雪宁酒喝不少,昏过一阵,后面却是越喝越清醒,也坐在了阶前,陪着她一道,抬首望着中天那轮清冷的霜月。

    沈芷衣仿佛觉得有些冷,轻轻抱了她的手臂。

    有模糊的声音溢出“宁宁”

    姜雪宁不敢回头看,怕对上一双泪眼,只道“殿下,我在。”

    沈芷衣呢喃“好怕去了就见不着你呀。”

    姜雪宁望着那惨白的月亮,任由它照得自己熏染了酒气的面颊也惨白,许久没有说话。

    有泪沾湿了她颈窝。

    是沈芷衣含着笑在叹“有时真恨生在帝王家”

    姜雪宁颤抖起来,可这一刻胸怀中亦有莫大的勇气冲撞起来,让她心底那个疯狂的念头又冒了出来,引诱着她开了口“殿下,不去和亲,我帮你,逃得远远的,好不好”

    沈芷衣脸挨着她颈窝。

    人似乎是喝醉了,模模糊糊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笑“恩,宁宁带我远走高飞。”

    肩上重了。

    是沈芷衣终于也与方妙一般睡过去了。

    姜雪宁僵坐在台阶前良久,待冰寒的露水打湿她眼睫,一旁的苏尚仪走过来扶起醉倒的沈芷衣,她才搭着宫人的手,起身来,与被人唤醒的方妙一道,喝了半碗醒酒汤,由鸣凤宫的宫人提着灯笼送回了仰止斋。

    方妙是一脚深一脚浅早不知东南西北,一回到自己屋里,倒头便睡。

    姜雪宁进到屋中,意识却还格外清醒。

    她点上一盏灯,打了水洗脸,站在水波渐渐平静的铜盆前,却盯着盆中的倒影,久久出神。

    直到放得很轻的敲门声将她唤醒。

    “叩叩。”

    这大半夜,竟有人站在了她门外,低声问“姜二姑娘可睡下了”

    是有些尖细的嗓音,一听便知道是宫里的太监。

    姜雪宁面上还挂着水珠,瞳孔陡地一缩“谁”

    外头那太监道“给您送长寿面的。”

    姜雪宁顿时一愣。

    长寿面

    她心有疑窦,上前打开门来,果见是一名小太监。面生得很,穿的是御膳房那边的衣裳,手里拎只食盒,也是御膳房食盒的形制。

    这大半夜还能使唤得动御膳房的,能有几人

    且这深宫禁内,又有谁知道今日是她生辰

    她从小太监手中将食盒接过,恍惚又觉眼底潮热,只垂下眼帘道“有劳了,谢公主殿下还惦记着。”

    那小太监原有些畏缩地埋着头,听见这句却是有些诧异地抬眸,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末了又紧紧闭上了嘴。

    他不作声,悄然退走。

    姜雪宁本没注意到这细节,自也不会深想,只掩上门,坐到桌前,将食盒的盖子取下。

    简简单单一碗面,面汤是用熬煮的鸡汤,边上卧着个荷包蛋,面上撒了些嫩绿的葱花,刀切了细碎的肉丝搅拌在里面。

    热气腾腾,飘着层香。

    姜雪宁拿起食盒里搁着的那双银筷,挑起来吃了几口,可竟尝不出是什么味道。唯有那眼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碗里掉,混进面汤里,越吃越咸。

    末了,抱着那空碗,竟是大哭一场。

    只是哭也无声。

    坐在冷寂的夜里,听着外头玉漏一声声滴过三更子时,便又是新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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