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街胡同深处的一座院落里, 周寅之起身送姜雪宁到了门外,只道“二姑娘若要探望那尤芳吟, 得等晚些时候, 免得人多眼杂。”

    幺娘跟在他身后, 也出来送姜雪宁。

    姜雪宁便道“那我晚些时候再去。”。

    她从门口那缝隙里生了青苔的台阶上下去,却停步回头看了幺娘一眼,笑道“谢谢你今次为我煮的茶。”

    幺娘受宠若惊。

    她不过是周寅之的婢女罢了,也不知这位于自家大人有大恩的贵人怎会对自己如此客气,连忙道“上回来没有好茶招待, 幺娘手艺粗苯,只怕姑娘喝得不惯,您喜欢便好。”

    姜雪宁这才告辞离开, 先行回府。

    这时尤月与尤芳吟被锦衣卫衙门扣押候审的消息, 也已经传到了清远伯府。

    众人都只当是尤月出去玩了一趟, 想她晚些时候便能回来。

    哪里料到好半晌不见人,竟是被抓

    一时之间整个府里都不得安宁,伯夫人听闻之后险些两眼一闭晕过去, 还是大小姐尤霜稳得住些,只问来传话的下人“妹妹犯了何事, 怎会被抓”

    那下人道“听人说是在茶楼里和三小姐动起手来, 姜侍郎府上的二姑娘就在旁边,去报了案。没想到锦衣卫一来, 就把两个人都抓走了, 说是在茶楼里一时半会儿问不清楚, 不如回衙门去交代。”

    这些话都是听人传的。

    当时其实是尤芳吟动的手,可众人一听说两个人都抓走了,那自然是认为是这两人相互动的手,传过来话自然变了。

    伯夫人立刻就骂了起来“尤芳吟这小蹄子,沾上她总是没好事”

    尤霜却是有些敏锐地注意到了“姜二姑娘”这个存在。

    可她并未能被甄选入宫伴读,只听闻过妹妹和姜雪宁的恩怨,对个中细节了解得却并不清楚,虽有些怀疑此事与姜雪宁有关,眼下却还不好妄下定论。

    只道“妹妹已经被选入宫中为伴读,机会难得。这一回回府本来只是出宫休沐,事情万不敢闹大,不管妹妹是不是清白,传到宫里总是不好。若一个不慎,为有心人钻了空子,只怕这伴读的位置也难保。且再过一天便要回宫,若妹妹还被羁押牢中,便更难办了。我等妇道人家处理不好此事,与公门打交道,还要父亲出面才是。”

    伯夫人立刻道“对,对,咱们好歹也是勋贵之家这些个锦衣卫的人,说拿人就拿人,何曾将我们放在眼底我这便去见伯爷,请伯爷来处理。”

    一行人匆匆去禀清远伯。

    可谁料到清远伯一问具体情形之后,却是脸色大变,豁然起身问道“抓走月儿的是锦衣卫刚晋升的周千户”

    众人不明所以。

    清远伯却已暴跳如雷“糊涂糊涂好端端的去招惹锦衣卫干什么原本的周千户与我们府中还能打得上交道,如今刚上任的这位虽然也叫周千户,可我托人去拜访过几次也不曾答复我什么。锦衣卫这一帮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眼下要我拿什么去填他们的胃口净给我惹事”

    伯夫人已然哭了出来“可伯爷您要不救,我们月儿可怎么办啊听说扣押待审的人都与那些犯人一般待在牢里,天知道是什么可怜光景”

    清远伯面色阴沉,也考量起来。

    近来宫中有传闻要为临淄王选妃。

    月儿好不容易凭借着那日重阳宴上的书画第一,被选入宫中做了伴读,却是个难得的机会,将来若能谋个好亲事,于伯府才有大助益。

    可要去牢里待过

    千金大小姐可不是三女儿那个贱妾生的,不能随便放弃,若事情传出去,往后谁愿意娶她

    这可真真是突如其来一遭横祸。伯府虽也是世家传下来,可三代都无人掌实权,在如今的朝廷早就位于边缘,只剩下个空架子好看,却不知还要花多少才能摆平此事

    清远伯越想越怒。

    可事情摆在这里也全无办法,只能咬了牙去吩咐管家“去,先点点内库银钱,另外立刻备马车,我先去衙门看看”

    姜雪宁回到姜府时,日头已斜。

    进门便有婆子对她道“您难得从宫里回来一趟,老爷夫人说晚上在正屋摆饭,老奴还担心您回来得晚误了时辰,如今看却是刚好。”

    姜雪宁一听,顿了顿,道“知道了。”

    无论内里相处如何,面上还是一家子。

    回来吃顿饭自是该的。

    她回到自己房里略作收拾,便去了正屋。

    这时庑廊上各处都点了灯。

    屋里姜伯游同孟氏已经坐了一会儿。

    姜雪蕙坐在孟氏身边。

    那桌上放了一封烫金的请帖,姜伯游正低头看着,愁眉紧锁。

    姜雪宁进来行礼。

    姜伯游便叫她起来,看着她却是欲言又止。

    姜雪宁察觉到了,一抬眼看见他手中所持的请帖,那外封上头劲朗有力的字迹竟透着点熟悉是燕临的字迹。

    姜伯游觉着她也该看看,于是将请帖递了出去,道“勇毅侯府来的请帖,邀人去观世子的冠礼。”

    姜雪宁翻开请帖时,手指便轻轻颤了一下。

    只因这封请帖上每一个字都是燕临亲手写就,虽然没有一个字提到她,似乎只是些寻常请帖上的话,可她想也知道勇毅侯府既然朝外送了请帖,便不可能只有这一份,更不可能每一封请帖都由燕临亲自来写。

    她这一封请帖,是特殊的。

    便是已经当众对旁人撇清过了同她的关系,可这名少年,依旧希望自己能在旁边,亲眼见证他加冠成人的那一刻。

    姜雪宁慢慢合上了请帖。

    姜伯游问“届时去吗”

    姜雪宁道“去。”

    孟氏听他父女二人这对话,眼底不由泛上几分忧虑,有心想说勇毅侯府已经出了事,还不知后面如何,只怕京中高门大多避之不及,哪儿有他们这样上赶着的

    只是看姜伯游也点了点头,便不好再说。

    她道“坐下来先用饭吧。”

    府里的厨子做菜一般,姜雪宁在“吃”这个字上还有些挑,是以食欲从来一般,吃得也少。

    姜雪蕙坐她旁边也不说话。

    一顿饭,一家人闷声吃完了,难免觉着有些沉重。

    待得饭后端上来几盏茶时,孟氏才道“府里总归是老爷拿主意的,有些话妾身也不好讲。只是眼下谁都知道勇毅侯府已遭圣上见弃,咱们宁姐儿与往日受小侯爷颇多照顾,虽然姻亲是不成了,可论情论理这冠礼也的确是要去的。这一点妾身不反对。可蕙姐儿与侯府却向无什么往来,我前些日与定国公夫人等人喝茶的时候,曾听闻临淄王殿下不久后要开始选妃。我看,冠礼那一日,宁姐儿去得,蕙姐儿就算了吧。”

    到底姜雪宁入宫伴读,也给家里挣了脸。

    虽然觉得她在宫中与人家清远伯府的小姐斗得乌眼鸡似的,难免叫她们这些做大人的在外头见着面难堪尴尬,可孟氏也不多说她什么,只想能把蕙姐儿摘出来些,也多给往后的亲事留分可能。

    姜伯游与勇毅侯府虽是关系不浅,可大难当头,胳膊拧不过大腿,自然也得考量考量阖府上下的情况,是以对孟氏这一番言语也不能做什么反驳。

    姜雪宁也不说话。

    姜伯游便道“这样也好。”

    但谁也没想到,这时,先前在旁边一句话也没说的姜雪蕙,竟然抬起了头来,道“我也要去的。”

    孟氏睁大了眼睛“蕙姐儿”

    姜雪蕙却看了姜雪宁一眼,并无改主意的意思“父亲是一家之主,届时已去了冠礼,我等子女如何选择却并不重要。且如今勇毅侯府之事也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父亲与妹妹都去了,母亲与我也当去的。”

    孟氏顿时愣住。

    就连姜伯游都没有想到。

    姜雪宁却是定定地望着她,看她容色清丽,神情平静,想她口中之言,在情在理,这样一个大家闺秀,比之萧姝哪里又差

    于是慢慢地笑了一笑。

    孟氏一想何不是这个道理

    姜伯游却叹蕙姐儿果然懂事明理。

    用过茶后,姜雪宁同姜雪蕙一道从房中退了出来,走在庑廊上,脚步一停,只道“我若是你,有这样大好的机会,自然也是不会错过的。毕竟满京城都知道,临淄王殿下同燕临交好,燕临冠礼,他是必定去的。”

    姜雪蕙面色一变,似没想到她竟说出这番话来,整个人都不由跟着紧绷。

    姜雪宁却是寻常模样。

    她垂眸看见她此刻手中说捏着的那一方绣帕,便轻轻伸手将其从她指间抽了出来,摊开来放在掌中,露出面上绣着的一茎浅青蕙兰,角上还有朵小小的红姜花,于是眉梢轻轻一挑,望着姜雪蕙道“我希望过些,你最好也拿着这方绣帕入宫。”

    那绣帕被姜雪宁重新放回了姜雪蕙手中。

    姜雪蕙却看着她,仿佛没懂她说什么。

    姜雪宁与她素不亲厚,自己打算自己的,也不想让她听明白,更不会解释什么,心底里还惦记着要去看尤芳吟,把绣帕还她后,一转身便朝府外去了。

    这是夜里还要出门。

    可阖府上下也无一人敢置喙什么,都像是习惯了一般。

    姜雪蕙立在原地瞧她背影,浑然不在乎旁人看法一般,这世间种种加之于内宅女子的规矩,都似被她践踏在脚下,一时竟有些许的艳羡。

    可转瞬便都收了起来。

    姜雪宁过过的日子,她不曾经历,自然也就没她这样的性情,说到底,都是人各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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