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危进了偏殿。

    姜雪宁那张蕉庵还同他的峨眉一道挂在墙上。

    他看见便想起来, 欲让姜雪宁将这琴一并带走, 不成想转过头来, 竟见姜雪宁两眼微红地看着他,一跺脚, 赌气似的便下了台阶, 留给他一道背影, 径自往奉宸殿外去了。

    话便没能说出口。

    偏殿里静悄悄的。

    昨日焚过的香已经冷了, 徒留一炉没有余温的残灰。

    谢危坐下来。

    有一会儿之后那股气渐渐消下去, 才想自己不该生气。她年岁不大, 虽有些精怪顽劣处, 可还有些小女孩儿心性,那模样不过一时同他使了性子罢了。

    而自己竟也失了常性。

    是近日来出的事太多太乱, 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慢慢地拧了眉,抬起手指来,用力压了压眉心。

    姜雪宁一路回去, 却是觉得心底一股意气难平。

    谢危同她说那句话时, 她觉着自己或许是没留神伤了人, 触着人逆鳞, 有一瞬的内疚。可谢危下一句话让她走,让她不用学琴

    所有的委屈一股脑涌上来。

    她于是将那一股内疚全抛了,固执地觉着自己没错。

    “不学便不学, 以为我稀罕不成”

    用力地踩着宫道上那紧紧铺实的石板, 姜雪宁向着仰止斋走去, 忍不住地咬牙。

    可话虽这么说, 实则深感憋屈。

    她固然是想离谢危远点,也怵着琴这一道,可自己不想学和谢危不让她学了,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无论如何心里是一股气攒上了,越往下压气得越深。

    回了自己的房里,左看那花瓶里刚插上的树枝是歪的,右看那书案后才挂起的名画是丑的,有心想要打砸点东西撒气,可这屋内种种摆设尽是沈芷衣着人为她布置,无论如何也没舍得下去手。

    末了只能抓了那棋盘上一盒棋子。

    黑白子俱是石子磨成。

    姜雪宁捡起来就一颗颗朝墙上扔,一颗比一颗用力,直打得那墙笃笃作响。

    “还当你姓谢的是什么好东西,原与那些酸儒一丘之貉”

    她不去上学自有自己不愿上学的理由,平心而论,姜雪宁觉着自己还是很能忍的。便是那教诗经的赵彦宏偏心,教书法的王久看不起她想写草书,她也没翻脸不学,而是把这些细枝末节忘掉听他们讲学。

    可张重不一样。

    她听不得这人站在殿上胡说八道,讲些令人作呕的言辞。

    姜雪宁本以为谢危不同凡俗。

    尽管上一世此人确有谋逆屠戮等等惊人血腥之所为,可恰是如此才证明他并非一个循规蹈矩之人,该能体她不愿上那张重之学的因由。

    可她才说了自己不愿上学,谢危连缘由都不问便说是她顽劣不知悔改。

    如此独断刚愎,同那几位惹人厌恶的先生有什么区别

    纵是上一世自己之死与此人谋反之事有脱不开的关系,可她也从未因此觉得谢危是个小人,是个庸人,相反,从另一种角度讲,她极其认同此人的本事与才华。

    然而今日这一切的印象都打碎了。

    只因为他在听闻她不愿上学后的臆测与独断。

    此人在她心目中忽然便一落千丈,掉进那屠沽市井的庸俗泥堆里,与那些老不死的酸腐一般无二了,再称不得什么“半圣”了。

    “啪”

    又一枚棋子被她用力地扔了出去打到墙上,又弹落下来,滚在地上。

    姜雪宁冷着脸都不看上一眼。

    两眼目光钉在那墙上,像是钉在谁身上似的,也把谁给射穿似的,透出些许凛冽。

    其他人下学回来的时候,那两盒棋子都被扔完了。

    点点黑白散落满地。

    外头有人轻轻叩了她门。

    她拿了本话本子坐在躺椅上看,听见声音便问“谁呀”

    外头竟然响起沈芷衣的声音“宁宁,我。”

    姜雪宁一怔,忙把话本子放下,起身走过去把拴上的门拉开,一抬头就看见沈芷衣站在她门口,身后也没跟着人,有些担心地望着她“你没事吧”

    姜雪宁道“不过是找借口逃了课,没事。”

    沈芷衣松了口气道“我猜也是。那张夫子,我听了都忍不了”

    姜雪宁也觉这人实乃毒瘤,便想起自己以前想打小报告的事情来,拉着沈芷衣的手,让她进了自己屋里坐,道“殿下也觉此人不可”

    沈芷衣犯恶心“从来只闻外头闺阁女儿要学女诫也不曾放在心上,今日一听大倒胃口,哪里将女儿家当做人看可憎的是此般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要拿进宫里,拿到学堂上来讲”

    姜雪宁旁敲侧击“那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沈芷衣原本只是抱怨,并没想到要处置,姜雪宁这话一说,她还真跟着想了一下,两眼顿时一亮,拍手道“对呀,本公主何曾受过这样的气这女诫寻常人家胡来也就罢了,难不成本公主堂堂一个公主也要如此我自告到皇兄与母后那边去,也好敲打敲打这愚顽夫子,让他取消了这一门。”

    姜雪宁欢喜了几分“如此甚好。”

    沈芷衣也跟着高兴。

    然而那眉眼才舒展开不久,便又忽然垮了下去,声音低沉“不过这两日宫中事多,皇兄与母后都不大高兴,换了往日必定对我百依百顺,如今却未必有闲心搭理我了。”

    姜雪宁一时无言。

    沈芷衣便叹了一声,道“不过也没事,至多等这阵过去便好,晚些时候请安还是要向母后说上一声。不想这些了,今日的先生糟心也没关系,明天就是谢先生来上课了,要教我们那边他新选编的文集呢”

    “”

    若不是她提,姜雪宁险些都要忘了还有这件事。

    是啊。

    谢危一人教两门,往后她虽不去学琴了,可三日里有谢危两日的课,糟心的日子怕还多呢。

    只是她与谢危之间的龃龉也不必道与沈芷衣。

    姜雪宁淡淡地笑了笑,道“是啊,谢先生同旁人不一样,明日便高兴了。”

    不管心里对谢危此人已存了多深的偏见,次日起来还得要洗漱,收拾心情去上课。

    姜雪宁昨晚上睡时已经想清楚了。

    谢危若因这一桩事恼了她撵她出宫从此不用上学,那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她一回府就求了自己那和稀泥的爹浪迹天涯去;可若谢危只不私底下让她学琴,那学还是要继续上的,见了谢危也恭恭敬敬,只权当不熟,也当先前那些事都没发生过。

    至于谢危因此迁怒要害她死

    姜雪宁觉着他要除她趁早就除了,且上次入宫时有言在先,不至于因这些许小事暗计害人,失了他的气度。

    想谢危独断不分青红皂白说她,她也抱了猫吓他,堪堪算扯平。

    所以把昨日的义愤抛下,心平气和去了奉宸殿。

    因为今日第一堂便是谢危的课,所以众人都去得甚早。

    怕课间无聊,方妙带了副象棋。

    趁着还未到卯正,她便把棋摆上,周宝樱难得眼前一亮,不由分说就拉过了椅子坐在她对面,放下狂言“好嘛原来你还带了一副棋,也不早拿出来。你们都道我只会吃,我可告诉你们,才不是这样今天便叫我露一手,给你们瞧瞧。”

    众人都知道她是个活宝,完全没把她的话当真,但热闹谁不想看呢

    于是全都凑了过来看她们下棋。

    姜雪宁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垂下的目光落在桌角那端端摆着的小册书上昨日她从奉宸殿离开时,推了一把书案,案上的东西都掉了下来,没想到今日来都已经被伺候的宫人收拾了个妥当,连之前那本掉下去的女诫都合上了正正放在桌角。

    沈芷衣来得晚些,撇着嘴,眉眼也耷拉下来,见了姜雪宁便丧丧地喊了一声“宁宁。”

    姜雪宁一看便知是事情没成。

    她笑着宽慰她“殿下先前就说了,太后娘娘与圣上事忙,有这结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你过些时候改一天再说此事,他们说不准就允了,何必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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