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境不好,父母为补贴家用, 在他年少时便将他送入宫中做了太监。

    宫里像他一样的人还不少。

    有时候, 他也想过, 为什么偏偏是自己,而不是兄长, 或者别的什么人。

    可每每这般想时,另一道声音总会在他心间响起若非生计所迫,怜爱骨肉的父母, 怎会将自己的亲儿子送进宫中做个阉人

    不入宫, 他或许早已饿死或病死了。

    于是那蔓生的诸般怨气,便会渐渐消减下去。

    郑保由此成为一个在宫里难得平和的人。

    这里有太多人心倾轧, 勾心斗角,大多源自一颗不平、不甘之心,想要出人头地, 想要做那人上人。

    可他不想。

    在宫里面不争不抢,安心做好自己的事, 也从不掺和什么尔虞我诈,只待年岁到了被放出宫去,回家见着家人笑靥相对, 为他温粥沏茶。

    然而昨日

    皇后娘娘钟爱的那只建盏并不是他打碎的,而是他听从女官吩咐,从高阁上拿出匣子来打开时, 就已经碎在里面了。

    此物乃是皇后娘娘自母家带来的, 常做睹物思人之用, 本在他管辖的范围内。

    一朝拿出来要看,竟然碎裂。

    皇后娘娘大怒之下处罚他,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郑保甘心受罚。

    只是跪在坤宁宫的宫门前,被所有往来的宫人太监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时,他也会忍不住地想那建盏好端端地放在匣子里,轻易怎会打碎

    而往日与他交好的太监,也无一人站出来为他说话。

    纵然是已经见惯了宫中人明哲保身的寒凉,亦不免有几分齿冷吧

    姜雪宁便是这时候出现的。

    一道娇柔的嗓音,听着有那么一点故意,像极了后宫中那些假作柔弱的妃嫔,有些胆小有些畏缩。

    郑保当时想,大约是哪家的娇小姐。

    可谁料到,就是这位“娇小姐”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使得他免受坤宁宫严苛的惩罚。

    明面上救他的自然是乐阳长公主。

    可凡在宫中待过两年的,谁都能看出来,真正救了他的是姜雪宁。

    乐阳长公主的恩情固然要记在心中,可更该谢的是这位姜二姑娘。

    分明是素不相识,不过从旁路过,连他昔日所识的朋友都不敢在这种时候为他求情,却有这样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开口相救。

    郑保觉得那是黑暗罅隙里透进来的一线天光。

    尽管暖意仅有一丝,可流徙于寒冬中的旅人,却愿凭借着这一丝的暖意,相信世间的善和好,相信艳阳的春日不久便会到来。

    他实是怀着一种无来由的欢喜来的。

    可这位当日救了他的姜二姑娘竟然告诉他

    我救你,目的不纯。

    郑保有一瞬间的茫然,差点没反应过来,待真正意识到姜雪宁说了什么时,心底便像是有什么轻飘飘地坠落下去。

    他怔怔望着姜雪宁说不出话来。

    姜雪宁却问他“失望么”

    失望

    或许算不上吧。

    但总归有那么一点无法否认的落寞,毕竟他以为这位姑娘同宫里其他人都不一样。

    郑保慢慢道“您使我有些困惑。”

    姜雪宁也说不清那瞬间自己为何会将那句话脱口而出,大约还是觉得自己不配吧

    她莞尔“那你是来报恩的吗”

    郑保道“原本如此打算。”

    姜雪宁眉梢微微一挑“现在呢”

    大约是因她的神情太过轻松,不自觉让人跟着放松下来,郑保觉着自己沉沉的心绪也莫名轻快了许多,凝望着姜雪宁时,才发现她用一种很认真的眼神看着他。

    是他见过的眼神。

    与她救他那一日如出一辙,在娇艳的表象下暗藏荆棘。

    于是有刹那的恍惚哪里一样呢宫里人人恨不得把厚厚的面具在脸上糊一层又一层,叫人看不清自己才好。眼前这位姑娘却是真真儿的,如此坦然地说,救他是另有目的。

    若宫内人人都如此坦荡,哪里来那些腌臜污秽

    他忽然忍不住地笑起来,眼眸弯弯像是两芽新月,只道“您救了我后,若是不说,的确目的不纯;可既宣之于口,目的便很纯粹。”

    姜雪宁点点头“这倒也是,想施恩于你,让你为我所用么。”

    郑保一怔,道“您很坦荡。”

    姜雪宁只咕哝一声道“那是你没见过我虚伪的时候。”

    但这话声音压得低。

    她又续道“毕竟听说郑管事是个老实的好人,若有一腔忠心,也该交付给值得的人才是。我么,便是救了你骗你说是好心救你,往后你发现我不是这么个好人,那岂不是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你放心,我只在宫中待半年,老老实实也不做什么坏事害人,只是怕有一日处境不好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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