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宁实在有些绝望。

    坐在前面的萧姝和陈淑仪也都微微蹙了眉。

    中间的沈芷衣更是在张重讲完之后悄悄以手掩唇,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倒是几位先生面不改色,或静坐思索,或闭目养神,半点都没觉得张重这么讲有什么问题。

    唯有谢危看了看殿中这九位昏昏欲睡的女学生。

    但还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殿外已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小太监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这凛冽的寒天里竟然出了一额头的薄汗,怀里抱了一摞书,向谢危道“谢大人,您要的书都已经付梓,按您先前说的装订好了,十册都在这里了。”

    其余几位先生都看向他。

    殿中坐着的沈芷衣和众多伴读也都看向他。

    谢危便从那一摞书中拿起一本来翻了几页,似乎是在确认印刷装订无误,然后才一摆手,让宫人将这些书发下去,分给众人。

    一人手里拿到一本。

    最常见的蓝色书封,上头没有一个字,比起别的书来还有些显厚。

    姜雪宁隐约记得上一世谢危好像也是发了这样的一本书,但她那时早在张重讲得人昏昏欲睡时就溜了出去,后来也没认真地听过,甚至连这本书都没怎么翻开。

    所以此刻竟生出了几分好奇

    谢危为了讲学而准备的一本书,里面究竟都是什么

    她书拿到手中,便翻开了。

    然而仔细一看书中内容,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无逸郑伯克段于鄢勾践灭吴苏秦以连横说秦留侯论六国论公输鱼我所欲也逍遥游谋攻扁鹊见蔡桓公过秦论剑阁铭十渐不可中疏长安雪下望月记

    竟然什么都有。

    有的来自尚书左传,有的来自国语战国策,有的来自墨子孟子,从先秦到两汉到魏晋,从政论到游记,无一不是攫取菁华,选其名篇,全编入一书之中

    谢危要教的竟是这些吗

    姜雪宁忽然觉出了几分苦涩。

    难怪她老斗不过萧姝。

    想谢危运筹帷幄,智计卓绝,看这本书便知道他讲学并非糊弄,若能沉下心来学得几分,即便是皮毛,只怕也受益匪浅。

    上一世,萧姝都认真听过;而自己

    对重生回来且上一世后来看过不少书的姜雪宁来说,这册书的内容都算得上是震撼,对其他初出闺阁的小姐来说,自然更是惊世骇俗。

    连沈芷衣见了都是瞪圆眼睛半天反应不过来。

    陈淑仪家教甚严,虽也读书写字,可却知道有些书有些文章是不该女儿家看的,家里也从不让她看。

    此刻一翻书中内容,不由眉心微蹙,

    她实在没忍住开口问道“谢先生难道是要教这些吗”

    谢危没抬头,回道“不错。”

    陈淑仪翻着书页的手指便渐渐掐得紧了,竟是起了身来,向着谢危长身一拜,一字一顿道“天下自来乾坤分明,阴阳有序。男子立于外,女子主于内,泾渭分明,不应有改。家父曾言,政论乃是男子才该学的,女儿家若通经世之学,致用之道,乃是阴阳乱序,乾坤颠倒,有违天理。淑仪本敬先生学冠天下,可如今却编纂了这样一本书,来教我等女儿家,请恕淑仪冒昧先生这样,会否于礼不合”

    “”

    谢危本还在翻阅手中这一册印得如何,闻言,那手指便搭在过秦论末尾那一句“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之上,静止不动了。

    这时,他才抬头看了陈淑仪一眼。

    只微微一笑“不愿学,可以走。”

    众人差点没吓死这一句跟“爱学学,不学滚”有什么区别

    然而姜雪宁听见,先是一愣,接着却跟黑暗里见了光似的,脑袋里不断回荡着谢危方才那一句不愿学,可以走。

    可以走

    她一时激动,手一抖,把书给掉到了地上。

    “啪嗒。”

    这时整个奉宸殿内一片安静,以至于这不大的一声,显得外刺耳。

    谢危的目光一下转了过来,见是姜雪宁,眸光便深了些许,只问“姜二姑娘有意见”

    姜雪宁吓了个魂不附体。

    刚才冒出来的“不学我走”的念头立刻缩了回去,她毫不犹豫地摇头表忠心“谢先生选精攫萃,编这一册书,是用心良苦。我等陪长公主殿下读书,殿下龙生凤女,自非寻常闺阁女子能比。说什么于礼不合,实在是以己度人,荒谬至极”

    谢危眉梢微微一动,唇边竟含了点笑意看她。

    前面陈淑仪沉冷的目光几乎立刻转了过来,钉在她身上

    姜雪宁后背都凉了,这时才反应过来

    完蛋

    怪谢危太吓人。她一没留神,狗腿之余,竟还说出了心里话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完全没印象了,人虽是看似镇定地坐在那边,心里却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只大概地知道陈淑仪最终坐下了没有再说什么。

    毕竟伴读的机会得来不易。

    谢危的态度,出人意料地不那么和善,就算她不满,也不得不掂量掂量。

    但到辰正三刻先生们交代过温书和明日学琴后,放她们下学走时,陈淑仪第一个出了奉宸殿。

    萧姝等人难免担心她,都跟了出去。

    姜雪宁却多少有些尴尬,不得已落在后面,然而一抬头,就看见谢危从殿上走了下来,经过她身边时,略略一停。

    她头皮都麻了,不得不讪讪道“谢先生。”

    谢危站着时,高出她不知多少。

    此刻垂眸凝视着她,薄薄的唇边拉开了一抹莫名的笑,一手捏着那卷书,一手负在身后,竟闲闲对她道“今日还算乖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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