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当他站在所谓的山洞口的时候,终于相信了陆沨的判断。
洞口不是常见的不规则开口,依稀是个拱形这是个废弃的建筑物,被隆起的地面挤压成了现在养的样子。深渊里确实散落着一些人类废城的遗址,遗址中有种种功能不同的建筑,百年间,深渊的生物就在它们身上生长蔓延。
走进去,周围黑压压一片,偶有植物的荧光,安折把怪物放下,将手电筒放在合适的位置。手电筒光照亮了有限的一片空间,这里是个宽阔的大厅,陈设早已腐朽,似乎是个教堂,四壁斑驳,有怪物栖居的痕迹,但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留下的了。
一声甲壳与石头摩擦的声响,是那只受伤濒死的怪物朝他们移动了五厘米。安折伸出手,碰了碰它足肢上的绒毛,怪物的头颅转了转,昆虫的复眼里没有哺乳动物那样的瞳孔,难以辨认视线的焦点,但安折知道它在看他。
它为什么在看他它在想什么一只五只眼睛的怪物在濒死之际会有什么样的感情安折不知道,丝丝缕缕的白色菌丝爬上怪物的身体,轻轻覆盖了它最深的那道伤口。
足肢动了动,似乎是要往安折身上来,但就在下一刻,这具躯体不动了。
它将死了。
安折看着它,并未收回自己的菌丝,身侧似乎有一道视线,他转头,发现陆沨倚在教堂大厅破败的的柱子旁,双手抱臂,眼睛晲着这里,似乎在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
“你经常这样做”陆沨问。
“有时候。”安折回答。
他知道陆沨在问什么,如果在深渊遇见了受伤的生物,他会把它拖回去,偶尔,一个重伤的生物会因为得到了安全的洞穴修养而活下来,绝大多数时候它都会伤重死亡。
安泽也是这样。
陆沨还在看着他。
“那时候你已经有人的意识了吗”
安折回忆了一下,摇头。那时候他只是个蘑菇,甚至,他不知道该怎样用人类的语言来描述一只蘑菇的生活状态。
他抿了抿唇,继续道“如果我的菌丝断了,我会疼,我害怕死掉。”
“所以我看到它们快要死掉的时候,也会想办法帮忙。”
良久,他看到陆沨笑了笑“是你会做出来的事情。”
外套被雨淋湿了,这个地方也外阴暗潮湿,还好随身的背包里有几个炭块,他们搭起支架,生起了火,关了手电筒。
“冷吗”陆沨问安折。
安折摇了摇头,但还是往陆沨身边靠了靠,陆沨伸手搭住他的肩膀。
他们没再说话,安折靠在陆沨肩上,看着跳动的火苗。
“我能找到安泽吗”许久,他问。
他和陆沨约定一个月待在深渊,一个月待在基地。
陆沨不讨厌深渊,安折甚至觉得这位上校比起基地更喜欢深渊。上校对深渊的很多东西了如指掌,在这一个月中也能为研究所收集许多样本。但无论陆沨如何驾轻就熟,范围如何缩小,深渊还是很大。
“只要那个山洞还在就可以。”陆沨道。
安折回忆着深渊的一切“洞口可能被蘑菇盖住了,可能被水淹掉,可能被打架的大怪物弄塌了还有时候山洞是活的,它醒了,然后走了。”
他道“但我还是要去找。”
“这是我答应过安泽的事情。”
“虽然他不知道。”
“那就当我是自己答应了自己吧。”
安折自言自语,陆沨只是有一下没一下顺着他的头发。到最后,他对安折说“他不会因为你迟到生气。”
安折点了点头,安泽是个很好的人。
他收起自己的胡思乱想,继续看着那些火苗,慢慢说一些在深渊里的事情。陆沨只是听。
也不知过了多久,安折忽然想到,自己身为一个蘑菇的所有的生平,都已经说给了陆沨。陆沨知道雨季与青草,安泽和乔西,知道所有他认识的人,知道他遇到的所有事情。
相反,他并不了解陆沨的往事。
“你”他说,“你也有答应了别人,但是做不到的事情吗”
安折已经想好他的回答了,他想像陆沨这样的人,不会轻易去承诺什么,也不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出乎他的意料,短暂的沉默过后,陆沨说“有。”
木柴的“哔剥”声渐渐小了,灼热的火焰变成漆黑的木炭上的红光,周围昏暗下去,尘土的气息浮上来。
伊甸园22层的楼梯间,也是一个昏暗而充满灰尘的地方。
“到那一天,”恍惚间,陆沨耳畔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声,“到我们所有人都自由的那一天,我就不用再这样和我的孩子偷偷见面。”
纪伯兰不是陆夫人的孩子,但他也经常来到22层,此时他晃荡着小腿坐在应急楼梯扶手上,说“夫人,你一定能看到那一天。”
夫人摸了摸他的脑袋“有我们的大科学家在。”
纪伯兰扬起脑袋,吹了个口哨,他说“我和陆沨也会看到那一天。”
夫人的目光从纪伯兰身上移开,看向陆沨“你也要去灯塔吗”
陆沨摇摇头。
“那你和你的父亲一样,”夫人亲了亲他的额头,“你长大后要保护基地。”
接着夫人牵起他的一只手,又牵起纪伯兰的一只手,让它们握在一起,然后将她的手也放上。
“我们都会看到那一天,到了那一天”她年轻的面庞上是温柔的欢欣“到了那一天,我们要在一起,还有你父亲。你们答应我。”
“你们答应我。”
“我答应夫人。”
“我也答应你。”
陆沨的故事很短,但安折看着他,听得出了神。
这次换陆沨看着逐渐熄灭的火堆。
安折伸手。
他直起半身,试着像陆沨刚才抱住他一样抱住陆沨。上校似乎会意,他调整角度,往安折那边靠了一下,安折搂住他的肩膀,有点不习惯,但可以。
“你曾经告诉我,她变成蜜蜂是因为多年前的一株玫瑰花。”陆沨道“我一直在想,是谁送她的。”
安折怔了怔。
在超声驱散仪还没有被发明,或驱散仪短暂失灵的一天,一只误入城市的蜜蜂被花朵吸引,蛰伤了陆夫人的手指。
蜜蜂那微弱的频率就在她身体里潜伏下来了,并在未来的某一天被来自宇宙的宏大未知的波动唤醒。
这座基地里,只有陆夫人有玫瑰花,因为她爱这些东西,而有另外的人爱她。陆沨的父亲和后来的陆沨都会送给她灯塔采集来的,确认安全的种子只有这两个人。
安折轻轻牵住了陆沨的手。
木柴堆燃尽,那黯淡的红色也在退去了,风在教堂里呜呜回荡,仿佛另一个有风的夜晚。
“我希望你能去统战中心。”陆夫人说。
那是陆沨正式加入军方前和她的最后一次通话,那时他在基地侧翼的一个小型野外基地,是基地的民用通讯勉强能拨通的距离。
“那里最适合你,最少去野外,所以也最安全。”她说“为基地服务的这么多年,这是我唯一一次自私。我想要你活着,我希望我的孩子都能活着,可是我只知道你。”
陆沨没说话。
“如果是其它地方,我也不会阻拦你,但是不要去审判庭,我害怕那里。”她轻声说“去年,审判庭还发生了一次枪i杀事件。基地里的很多剧烈的变动都从一次流血开始。而审判庭每天都血流成河,那个地方太痛苦了。”
“你在听吗”沉默了一会儿,她问。
“我在。”他回答。
她笑了笑“那你答应我。”
“你一定要答应”
沙沙的电流声忽然响起。
“滋”
紧接着是舒缓的乐声前奏,和缓的频率,温柔的女声“抱歉,受到太阳风或电离层的影响,基地信号已中断。这是正常情况,请您不要慌张,一切活动照常进行,通讯信号不定时恢复,届时将为您发送公共广播,请保持收听。”
“请保持收听。”
当所有木头都被烧成一碰即碎的松散的灰白色残屑,教堂陷入昏暗和冷寂。
这时却有无数幽微的绿光亮起来,是那个捡来的昆虫怪物死去了。
安折看过去,它的身体逐渐肢解,消散为星星点点的绿色萤火,像碧绿发亮的烟雾或萤火虫群。
它们起先像一场梦一样笼罩了他们,而后上升,照亮了整座破败的教堂,也照亮左边墙壁上斑驳的垂泪圣母像与前方巨幅的耶稣受难像,枯死的藤蔓挂在圣母的肩膀上,她的脸颊被兽类的爪印划伤,耶稣的身体则被霉迹遮盖,唯一清晰的只有他们的眼睛,他们在藤蔓、霉迹与灰尘背后静默地注视尘世。
流光飞散。
命运就飘散在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