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允许,没有一个人敢踏入他房中。只有过来料理两个侍卫的尸体时,顺带着用净化术把屋里清扫了一下,好歹那样浓重的血腥气是散去了。

    宁时亭俯身捡起一个歪倒在椅子上的、脏污的茶盏,看了一眼顾听霜“我帮世子整理一下房间,可以吗”

    那一刹那,少年脸颊上迅速地浮现出红晕,配合他阴戾的眉眼,却显得有些滑稽。

    他低声吼道“滚出来谁准你进去的”

    宁时亭却不为所动,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很温和,没有过分的谨慎,也不拿捏着他身为如今晴王府主人的骄矜。

    “很快就好。”

    “”

    他的动作也当真很快。虽然看着弱不禁风,又是个娇气的鲛人模样,但他的动作利落,是跟在顾听霜身边养成的习惯。

    别人都会小法术,从净化术到叫几个小纸人来帮自己整理,但是他只有自己动手做。

    稍微慢一点,都会跟不上别人的脚步。

    宁时亭有些清瘦,腰背笔挺,发丝垂落下来扰乱视线,就顺手往后一挽,找了把狭长的银剪束起来。

    东西归位,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即使是坐在轮椅上的人伸手也可以拿到。

    窗户打开,让日光透进来,让风也在室内快活地游荡一遍。

    短短的时间里,宁时亭收拾好了房间,没有进内室,只是将顾听霜平时活动的外室打扫了一遍。

    他做完这一切的时候,炉子里的药也刚刚好。

    炼药的炉子是王妃留下来的遗物,是能够自动焚烧凤凰火和三位真火的遗物,煮起东西来也比平常快一点。

    宁时亭揭开药罐子看了看,看见熬煮得差不多了,于是倒了一碗出来。

    又另外用大一点的水缸盛了一层浅浅的清水,慢慢放凉。

    顾听霜沉默地坐在院外,锐利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时间到后,宁时亭用手背试探了一下药的温度。

    拿勺子沾一点药液,滴在手背上。褐色澄澈的药液从白皙的手背上滚落,温度刚刚好。

    是鲛人觉得微微发烫的水平,也是平常人喝起来刚刚好的程度。

    鲛人端了药过来,漂亮的眼睛温和又安定“世子先喝了吧。”

    顾听霜伸出手,宁时亭半蹲下去,比他微微矮一点,想他接得顺利。

    那只手接过了药碗,另一只手却直接扣住了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带着他自己的手,直接将药从他嘴里灌了下去

    肌肤隔着一层极薄的手笼子相贴。

    那药碗是满的,动作太大,直接泼了一半在鲛人身上,剩下一半,或许有一两口可以进宁时亭口中。

    顾听霜眼底一片沉色,静静地看着他。

    宁时亭这个样子很狼狈,几乎是半跪在他面前,被他扣着手腕事实地制住。药液顺着嘴角、下颌缓缓低落,润红、烫热了那一片因为缺少血色,而看起来凉薄的唇。

    鲛人体温低,从指尖就能感受到,这个温度对他来说,应该是挺烫的吧

    药物入喉,烫得宁时亭浑身一抖,眼底也不由自主泛上一点泪来。

    顾听霜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见他的脸。

    第一次是在婚房,宁时亭有红盖头还有纱罩挡着,当时红烛暗淡,又是夜里,他也没看清他到底长什么样。

    只记得这双眼睛很亮,很清透。

    第二次他把小狼叼来的东西还给了他,宁时亭背光站在门口。

    其实时至今日他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身份,只知道下人总叫他“公子”。

    他和他分明从来都没有见过,但是这个人,除去因为刚进府,想要立下一个“宽厚后娘”的印象之外,却总还像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宁时亭每次看他的眼神,跟他说话的方式,就仿佛他已经认识了他很久一样。

    他甚至还知道他的喜好,府上人这几天送过来的饭菜,都是他喜欢吃的,而不是和以前一样,总有几种他根本不爱吃。

    还是和那天晚上一样,现在这双眼睛里倒影着他的影子,虽说浮现出淡淡的水光,但是那一刹那的惊诧过后,很快又转为温和。

    他呛到了,咳嗽了几声,不知道是被烫的,还是咳嗽得狠了,脸也红透了。原本苍白的脸颊,还带着一点刚忙完后生出的薄汗,隐香流动。

    哭了

    还真是娇气。

    顾听霜看了他一会儿,见他没事,随后才慢悠悠地拿走他手中的碗,将残药一饮而尽。

    “这一口就敬你了。敬茶是旧礼,你要免了我的礼,我偏偏不想免。”

    宁时亭怔怔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很漂亮,说不出是哪种漂亮,很普通的黑色眼眸,可是看久了总觉得里头还有一层淡淡的青色,像是天青石那样,能在阳光下散发出诡谲妩媚的光来。

    顾听霜语气微微加重“看我做什么怎么,想像那天一样,或者像昨天死的那个人一样,再惑我一遍么药里到底有什么把戏你不说,我就让小狼立刻咬断你的脖子鲛人的把戏我不懂,你再用眼神惑我一次,下回我便剐了你的眼睛。”

    那本神农书他翻来覆去看了很久,每种药材都找到了对应的解释。但是每种药草混合,会否产生什么副作用,他也不得而知。

    毒鲛天生试过无数种药,在这方面心思比他深沉得多。

    他让宁时亭先喝一口,无非是看他真正会有什么反应没有。

    手里的人还在咳嗽,每一声咳嗽都震入心肺。

    那一刹那,好像眼前的人一下子变成了苍白轻薄的纸人,轻轻松松就可以拿捏、折断一样。

    宁时亭轻轻说“鲛人眼惑人是个传说,不是真的。”

    “什”

    宁时亭声音沙哑,好像说话对他来说还有些困难似的,但是声音仍然轻柔温和“我不会用眼神惑人,那天你在婚房中,我让你睡过去,是用的我自己配的速眠香。”

    那一刹那,顾听霜眼中风云变化,表情复杂了一瞬,随机都转化为阴沉、压抑的暴怒“滚”

    宁时亭似乎也不明白他这突然的暴怒是因何而起,但是现在他外衫湿透,也的确在这里停留得够久了。

    听书应该在找他。

    他轻轻起身,有些无奈似的“世子下回好好喝药吧,药里的确没什么别的东西。他日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一般在书房,世子找我也方便。”

    跟小孩子没什么好计较的。

    上辈子他刚进晴王府的时候,顾听霜的难哄比现在还厉害,但是他忘记了,只记得这孩子后面是如何一点一滴地、笨拙地表达着他的接纳与喜爱。

    现在来看顾听霜这样的脾气做派,反而还让他有一点怀念,还有一点哭笑不得。

    宁时亭走了。

    顾听霜却僵硬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小狼在他膝盖下打转,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怔住了,奋力想往他身上跳。

    他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宁时亭轻飘飘的一句话敲碎了。

    一道冰墙,坚不可摧的壁垒,对外竖起尖锐的防御,可是自以为的敌人却迟迟没有到达。过早的防御,却反而暴露了什么东西。

    那是潜藏在深处,沉寂了四年从未复苏过的某种悸动。

    “我不会用眼神惑人。”

    顾听霜低头看自己的手。

    少年人修长细瘦的指尖,还残留着一点药液。

    被宁时亭呛出来的,从他齿间、微微翕张的、深红的唇角滚落,带着绵绵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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