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呢,龙之介。”
许久后,对方才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还是没有松开环抱她的双臂。落在她颈窝上的短发带着凉意,有些干燥粗糙,却是特意收拾齐整过的,她用手指小心地拨开,拂到他耳后,露出了青年冻得通红的耳廓。
等了很久吧
这么想着就更难过了。她踮起脚用手捂住了他的耳朵,不久便捂热了。
只见那耳朵上的红晕蔓延到了他的脸上。信子见此也忍不住闷声笑起来,谁能想到写下了那三十二封情书里如此热情奔放的芥川先生其实该有这么内向啊。她和愣在一边的大岛道了别,然后拍了拍依旧抱着自己的青年。
“走吧,先去吃拉面。”
“好。”
他主动地牵起她的手往外走去。
信子走在他身后才注意到,芥川这么冷的天还套着一身和服,一点都没有要把自己照顾好的意思。一会儿她又想,芥川似乎变了许多,可他和寄来的照片中的样子明明一模一样,那么变的或许是气质啊牙白,越想越觉得紧张起来。
他们的距离这么近。
信子失神地望着他渐显轮廓的侧脸,仿佛自己就站在未来的芥川先生身边,不,现在的芥川正是这样的那扇冰冷颓然的、从未有人打开过的大门为她而敞开了一条缝隙,慢慢地张开,她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他柔软的内心。
寒风吹得树叶簌簌发响。
他们谁都没有开口,也不需要开口,因为想说的话都借由彼此相握的手表达了出来,信子明白,而芥川也明白。然而唯一不同的是,仅仅在于那短暂而过的系统提示音,信子刻意地避开了。
“芥川的一年等待达成。”
“芥川世界的最终任务开启。”
“笔是用来写下真相的,龙之介,你想写什么就写吧,谁都无法阻挡你。”在信中,信子用一行娟秀的文字回答了他的困惑。只此一句,他便像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一般,迫切地想要把自己的思想融入到文字中。
每一天,他都在提醒自己无需顾虑,尽管写吧。于是那一年变成了至关重要的一年,无论对于现在的他,还是未来的他来说。
大正五年,芥川相继在帝国文学上发表了鬼脸儿与罗生门,虽然声名依旧不显,但他逐渐明白了写作的意义。也许无法改变这个社会,正如人性之恶是潜藏在深处无法改变的,那么他便通过文字将这份恶意写下来。
我的棕发美人,我将给你
月亮一般冷的亲吻,
以及围着坟墓
爬行之蛇的爱抚。
就像别人靠了温柔,
我想靠恐怖支配
你的生命与青春。1
在诗中,他从中看到了波德莱尔在恶中发掘出来的对于善的憧憬,生活在恶中,见识过了善,自然就会向往着自己置身于明媚阳光下。罗生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性。当人置身于黑暗中时,那邪恶内核便会脆弱、蠢蠢欲动、无限放大,每个人都是一样的黑暗,换句话说,当社会环境恶劣,人性突破了恶的界限,坏到了极点,那么人便不会觉得自己恶了。
自然,“想要变成善的人”就成为扼制恶念的缰绳,他将其倾注在自己的笔下。而那一个美好的世界则被他藏在了心中,连芥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执着于真善美。
直到和信子相爱,他才明白了原因。
无法控制自己疯狂因子的家伙,是没有资格拥有爱的。为了爱她,他必须保持心中的善恶平衡。芥川害怕和生母那样成为疯子,他更害怕因此而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一年的时光里,他想了许多。信子归国前,他在同学林原的介绍下,带着满腔的期盼参加了相当于文学沙龙的“星期四聚会”,进而成为崇敬之人夏目老师的门下学生。然而直到那一刻,芥川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了不得。
他明白自己不该止步于此,正如信子鼓励他,对他说“坚持下去,你一定会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芥川的全部骄傲让他唯一不能妥协的便是恶,人是丑恶的,他也是丑恶的。
而对他来说,始终引导他向善的信子,自然是善的,她是世间只此一道光芒。芥川想要握住这道光芒,当那火车缓缓驶入站台时,那道光便来了。他吸了口气,明明冷得直发抖啊,可他一刻都等不了。
信子。
在看到那道身形从车厢中走下的一刹那,他突然感动了,仿佛自己都可以扔掉所有的一切、只想和她在一起的念头划过脑海。他慢慢地走了几步,然后飞快地抱住了她。
真是个笨蛋啊自己。
哪怕有满满三张信纸可以表达的激动,在此刻,却,却连一个字都蹦不出来。芥川在心里无能为力地、深深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