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

    陈武抿了抿唇,把话说得更明白了“钱兄,其实我以前听说过你的一些事迹。据我所知,你是个颇有才干的官员。朱州牧对你的调动,让不少人觉得可惜不知你自己可有什么想法”

    钱青整个人绷得笔直,却在听到这番话的时候,怔了一怔。

    陈武仔细观察着钱青,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神色的变化。

    片刻后,钱青终于犹犹豫豫地张嘴,可是他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陈武心急不已,用眼神鼓励他赶紧开口。

    终于,钱青开口,问出了一个让陈武始料未及的问题“陈使君你听说了我的哪些事迹”

    “啊”

    “你说,听说了我的一些事迹,觉得我颇有才干你听说了我哪些事迹呢”

    陈武“”

    那句不过是个客套话,这个问题他还真答不上来。他赶紧绞尽脑汁地回忆他听说的所有跟钱青有关的信息,想随便掰扯几句。然而许是他沉默了太久,还没等他掰扯出来,钱青先苦笑了一下。

    “抱歉,当我没问吧。”

    陈武“”

    气氛瞬间就变得十分尴尬了。

    钱青垂着眼不作声,眼神飘忽,陈武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失落、心虚、紧张、以及为难。

    可能是因为自己也经常有类似的体会,陈武本能地察觉到,钱青的支支吾吾和语焉不详是,似乎是因为他两边都不想得罪

    陈武忽然有些意外了。

    在成都府的时候,他自己也经常陷入两难的境地之中。人不可能总是中立的,难免有个倾向。可因为不想得罪人,大多时候不能明确地表明立场。对于他自己倾向的那一方,他可以透点口风,适当地表露一下自己的倾向。对于他不倾向的那一方,他则只能敷衍推脱,语焉不详。而刚才钱青答他话的态度,很像后者。

    也就是说,钱青之所以不肯把话说白,很可能是因为不想开罪他们成都府。但他内心真正倾向的一方,却是朱瑙

    这个结论让陈武大吃一惊。钱青可是真官,朱瑙却是假官,他的真主簿被假州牧给罢免了,他心里难道没有怨恨这不可能

    陈武已经按捺不住,上身前倾,比刚才提问时更急切了几分“钱兄,你觉得朱州牧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让钱青微微一怔,脸上为难的表情更明显了。

    他小心翼翼地斟酌,亦观察着陈武的神色,回答道“朱州牧这人,有一些有很多不足之处比如他做事,比较,比较,不守规矩,嗯,不守规矩。不过他其实很比、比较有才干”

    陈武“”

    前半句话并不重要,后半句话才是真心话。

    陈武的心里有点发凉,重新靠回椅背上,沉默。

    钱青已满头大汗。

    良久,陈武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觉得他很有才干”

    钱青谨慎地轻轻点了下头。

    陈武的眉头拧得要打结,语气可笑“就因为他有才干,这大半年来,你们阆州府的这些官员就跟着他做事他的来路出身,你们就一句不问”

    这话就比刚才的试探重多了,甚至有了问罪的意思。钱青吓了一跳,立刻紧张得正襟危坐“不、不是”

    “不是什么”

    钱青张了张嘴,又哑然,汗一颗颗往外冒,话却一句说不出来。

    他这态度让陈武更加不满,手指用力地叩了几下桌子“钱青,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钱青哑口无言。

    两人僵持良久,茶馆里忽又爆发了一轮激烈的喝彩和掌声。楼下的歌女唱完一曲,客人们兴奋不已,嚷嚷着要她再唱几首。

    “好,好极了”

    “好听,再来几首”

    听到喝彩声,钱青不由得往楼下瞥了几眼。歌女抱着琵琶起身向堂客们鞠躬,视线投到楼上,正与钱青撞上。歌女笑吟吟地向钱青行了个礼,钱青紧绷的脸亦松弛了几分。

    等欢呼声渐渐小下去,钱青把视线收回来,架势没有方才那么拘谨了。

    陈武揉了揉额角,口气亦松弛了几分“那歌女长得着实漂亮,唱得也的确不错。”

    钱青点头“她唱的的确好,她的琵琶亦是我见过的歌女里弹得最好的。今天茶馆里的客人大都是冲着她来的,毕竟她已经一年多没登台了。”

    陈武微微一怔“一年多没登台为什么”

    钱青默了默,叹气苦笑“前两年阆州流民泛滥,山贼为祸,治安极差,常有命案发生。去年有一名歌女在茶馆被人调戏,言语上起了冲突,就被人当场砍死在台上。后来整整一年的时间,各家茶楼酒馆里都没有女子再敢登台了。”

    陈武“”

    他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两人又沉默了片刻,钱青忽然深深吸了口气“使君,你问我是怎么想的你想听实话吗”

    陈武愣了愣,忙道“你说。”

    钱青舔了舔嘴唇,又犹豫片刻,终于开口“朱州牧不,朱瑙这个人,寡廉鲜耻,胆大妄为他是个疯子从他第一天拿着官印闯进州府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疯子”

    他顿了顿,又道,“你说我们不问他的来路身世,就帮着他做事那时候他是带着一队带刀武士闯进来的,谁敢多问呢”

    陈武不由一惊。这可是朱瑙的罪证他正要细问,钱青却接了下去“一开始,我们都是被他强迫的。也可能不是吧。我不知道。如果那天他们没有拿刀,我们是会把他赶出去,或是还是会听他的”

    陈武听得莫名其妙。阆州的官员们到底是不是被强迫的

    这时候,钱青忽然抬起眼来看着他,眼里有种很深的、难以描述的东西。

    “陈使君,你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想问你,你有没有坐在官府里做事的时候,山贼突然闯进官府烧杀抢掠你有没有亲眼见过同僚的尸体你有没有见过府库里的银子和粮食都被山贼抢了,怎么写信也没有人理你有没有试过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

    陈武哑然。

    钱青长长吐出一口气,回头扫视四周。美丽的歌女已坐下继续献唱了,茶馆里的客人们喝着茶、吃着点心、聊着闲话,难得的公休日,每个人的脸上写着轻松惬意。

    他垂下眼“这间茶馆我几乎每周都来。你们今天来,见到的是这样,可半年前,一年前,都不是这样的。”

    陈武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什么来。

    桌上再一次沉默,片刻后,再次开口的人还是钱青。

    他小声道“使君,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朱瑙是个疯子,我知道,他犯的是杀头的死罪。我也不想被牵连,我也很怕死,可如今这个世道,如果官府里还是宋仁透那样的昏官,是我这样的庸才,死真的很容易。我亲眼见过很多了”

    他深深地看着陈武“你不用许给我什么好处,我只想问一问。使君,如果没有朱瑙。成都府,朝廷,还能给阆州派来一个比他更能干的州牧吗”

    陈武与他对视,片刻又避开他的目光,继续沉默。

    他忽然之间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茶馆里依旧热闹着,跑堂的伙计托着热水壶,挨桌给客人们添加热水。慷慨的客人们往他的托盘里扔进铜板和碎银,那是打赏给歌女的银子。

    跑堂的添完邻桌,来到钱青与陈武身边“客官,要加点热汤吗”

    钱青摇了摇头,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放进托盘里。跑堂的眼睛登时就亮了,忙替歌女连声道“谢谢客官,谢谢客官”

    钱青勉强冲他笑了一下,跑堂伙计便朝下一桌去了。

    “使君,若无他事,我先回去了。”钱青小声道。

    陈武终究没再说什么,轻轻摆了下手。钱青起身向他恭敬地行了一礼,快步下楼去了。

    钱青走后,陈武喝完了杯中的茶,起身走向还在给客人添茶的伙计,亦从袖中摸了一锭碎银放入托盘,转身离开了茶馆。

章节目录

妄人朱瑙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棋子小说网只为原作者钟晓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钟晓生并收藏妄人朱瑙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