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好了墨。
    岑隐看着眼前的诏书,神色淡淡地念道“朕自登基十六年,奉承洪业,兢兢业业”
    那个叫玄墨的中年影卫执笔而书,按照岑隐所言,一字字地写了下来,笔走龙蛇。
    屋子里只剩下岑隐一人的声音,不紧不慢,不轻不重。
    须臾,玄墨就收了笔,吹干墨迹后,将重新写好的第二道诏书呈送到岑隐的案上。
    当两道诏书放在一起时,可以一眼看出两者的字迹几乎是一模一样。
    岑隐又笑了,狭长的眸子微微眯了眯,然后去取出了玉玺,亲自将玉玺盖在了第二道诏书的左下方。
    年轻的黑衣影卫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也笑了,“统领,照属下看,估计连那位拟诏书的程翰林亲自来看,也会一时分不出李逵和李鬼。”
    玄墨微微笑着,悠闲地捋着胡须,那得意的神态仿佛在说,那还用说
    岑隐将第二道诏书卷了起来,含笑地吩咐道“把它送回去吧。”
    “是,统领。”
    年轻的黑衣影卫双手接过了诏书,从窗口轻盈地一跃而出,飞檐走壁,如鬼魅般在京城中穿梭着,原路返回了太庙的中殿。
    他从哪里拿的诏书就把它放回到哪里,不动声色,完全没惊动太庙里的任何人,就像是这道诏书从未离开过一样。
    黑衣影卫来去无踪,唯有天上的星月把这一幕幕收入眼内。
    这道诏书在太庙中足足供奉了三日。
    在这三日内,皇帝和文武百官皆是焚香沐浴,斋戒静心,朝堂上下一片庄重肃然。
    一直到三月十六,也就是钦天监所择的良辰吉日,皇帝亲率文武百官声势赫赫地前往太庙,祭祀告罪。
    继大年初一地龙翻身后,才不过两个月,皇帝就又来太庙祭祀了,这也是大盛朝百余年来的头一回了。
    相比上一次的“临时起意”,这次的祭祀时间更长,更正式。
    连皇帝出宫的时间都是由钦天监择吉时,出行的法驾、卤簿、金辇等等一应俱全,每一个步骤都极其讲究。
    在典仪宣布“迎神”后,就奏响了贻平之章,文武百官皆是跪在前殿外,皇帝和一众宗室进了殿内,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下跪,上香,叩拜,庄严肃穆。
    殿外,文武百官皆是矮了一截,跪在汉白玉地面上,端木宪作为首辅自是跪在最前方,神情庄重,心里则是暗暗地松了半口气。
    等今天过后,罪己诏的事终于可以彻底结束了。
    他也可以了一桩心事了。
    端木宪趁着行四拜礼的间隙,飞快地朝正前方着衮冕的皇帝瞥了一眼,脑海中闪过前几日的事,三天前,皇帝特意私下召见过自己,为的是要怎么从五军都督府手上分权的事,皇帝话里话外都是对自己的赞赏,还给自己许了一个恩荫给端木家一个四品的虚衔,可以由任意一个嫡系小辈承袭。
    这个恩荫,端木宪打算暂时留着。
    长孙端木珩从小到大,都让他很放心,不仅有读书的天赋,而且为人极其自律,端木珩走科举的路更稳当,也能走得更远。
    这个恩荫不如留给端木珩下头的几个弟弟,看看谁更合适些家里也不能只靠长孙一人,总要一家人彼此扶持才行。
    想着,端木宪的唇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心思渐渐飘远了。
    乐声止,接下来就是跪奠帛,奠爵,气氛愈发隆重,百官皆是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谁都知道皇帝的心情绝对称不上好,皇帝若是乐于下罪己诏,那早就下了,也不会拖延了这么久,这次也不过是赶鸭子上架,是皇帝以及司礼监与卫国公的一次博弈。
    表面上看着是卫国公胜了,可是实际上
    端木宪心里门清,目不斜视,看也没看左手边的耿海。
    从近来的种种细节来看,皇帝已经容不下耿海了。
    自家四丫头说得对,耿海快完了,除非他逼宫成功,改朝换代,不然凶多吉少。
    所以,自家绝对不能和他耿家扯上任何关系,有多远避多远才好。
    外面的日头越来越高,祭祀仪式也才刚刚开始,端木宪到底年纪也大了,跪了这么久,感觉头晕目炫的,勉强打起精神。
    很快,乐声再响,奏响了敕平之章,司帛、司爵和司祝各司其职,等司祝双手捧出一道诏书时,殿外的百官头都伏低了一些,心悬在半空七上八下的。
    皇帝的这一道罪己诏说是在朝堂上掀起一片“腥风血雨”也不为过,卫国公步步紧逼,司礼监步步退让,终究还是让卫国公得偿所愿了。
    本来卫国公自前年孝满返京后,圣宠就大不如前,相比岑督主的权倾朝野,一直处于弱势,罪己诏的事也许会成为一个转折点,说不定今后,岑督主和耿海之前平衡要被打破了。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接下来的朝堂怕又是不太平了
    当庄严的乐声再次停下时,众臣近乎屏息,知道这次祭祀中最重要的一个步骤就要开始了。
    殿内殿外,万籁俱寂,似乎连风声都停止了,静得可怕。
    有些大臣紧张得额角渗出了滴滴汗珠,却是全然不敢去擦拭,只能任由汗液汩汩淌下,滴落在汉白玉地面上,滴答滴答
    司祝捧着诏书走出了前殿,在屋檐下停下,面朝众臣,极为慎重地打开了手里的诏书。
    跪在下方的耿海抬眼看了看诏书,飞快地转头朝岑隐的方向看了一眼,得意地勾了勾唇,心定了。
    这一局,他赢了。
    紧接着,司祝就朗声宣读起皇帝的这道罪己诏
    “朕自登基十六年,奉承洪业,兢兢业业,然薄德藐躬,不能上全三光之明,下遂群生之和,变异频仍,夙夜祗惧”
    “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
    “朕性耽闲静,常图安逸”
    不对下方的端木宪面色一凝,皱了皱眉。
    皇帝的这份罪己诏,端木宪作为首辅事前自然是看过,说是倒背如流也不为过,前面的几段没有问题,可是那句“朕夙性好高,不能虚己延纳”却不对,后面的诏书变了,他确信诏书上没有这一句。
    端木宪心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份诏书被人篡改过
    端木宪咽了咽口水,第二个念头就是,幸好拟诏书的事,自己从头到尾没有接手过
    不然,自己这一回怕是怎么也逃脱不了干系,死定了
    幸好自家四丫头聪慧。端木宪心中再次叹道,想着等回府一定要好好夸夸自家四丫头,唔,四丫头最喜欢琴棋书画印茶等等的雅事,干脆自己给丫头寻些好画好字帖
    周围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中。
    大部分人是第一次听到这道罪己诏,但是翰林院和其他几位阁臣却都清楚罪己诏中本该书写的内容,心里咯噔一下。
    百官之中也有人隐约听出了不对,暗暗地在下面彼此交换着眼神,神情各异,或是惊讶,或是眉头紧皱,或是惊疑不定,或是一头雾水
    司祝还恍然不觉,继续念着诏书“夙性好高,不能虚己延纳,弑”
    当念到这里时,司祝即便是再迟钝,也感觉到不对劲了,却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念,“弑兄夺位,追思己过,悔之何及”
    下一瞬,司祝手里的诏书就被人强硬地一把夺了过去
    司祝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傻眼了,身子动弹不得,只见皇帝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身后,正满脸惊怒地看着刚刚夺来的诏书,一目十行地往下看着,嘴里似乎念念有词。
    皇帝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紫,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捏着诏书的双手微微颤抖着,几乎将诏书给捏碎。
    “皇上”內侍见皇帝气得不轻,想劝他保重龙体。
    皇帝的脸色已经涨到青紫,双目中更是布满了狰狞的血丝,只觉得诏书上那“弑兄夺位”这四个字仿佛是针一般刺眼,还有那些什么“朕性耽闲静,常图安逸”、“夙性好高,不能虚己延纳”、“四方多警而朕不悟”等等,一字字、一句句像是掌掴在他脸上般。
    弑兄夺位。
    这是皇帝心中不可碰触的禁忌,如今竟然以这种方式展露在群臣之前,就仿佛有人把一条已经结疤的伤口再血淋淋地撕开,并狠狠地用刀捅上几刀。
    可恶,真是可恶,到底是谁想害自己
    皇帝的心潮急剧翻涌着,胸膛更是一阵剧烈的起伏,愈来愈急促。
    他想将手里的诏书撕碎,然而一口气突然接不上来,只觉眼前一黑,身子往后倒了下去
    意识离他远去,周围只剩下了一片黑暗,以及众臣惊恐的叫声自耳边传来“皇上皇上”
    “皇上晕倒了”
    “父皇”
    皇帝晕厥了过去,四周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乱作了一团。
    有內侍急忙搬来一把太师椅,又有內侍把失去意识的皇帝扶到了椅子上,有內侍大着胆子给皇帝掐了下人中,也有人用袖子扇着风
    皇子们也慌乱地从殿内走出,朝皇帝围了过去。
    岑隐跟在一众皇子和宗室身后,不紧不慢地从殿内走了出来。
    今日来太庙祭祀,文武百官都要穿陪祭服,青罗衣,赤罗裳,按着品级各自冠带佩绶,岑隐亦然。
    这普通的青罗衣穿在岑隐身上,感觉就不太一样,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优雅与高贵。
    他在殿外的檐下停下了脚步,目光幽深地看着皇帝的方向,那张绝美的脸庞在屋檐的阴影中平添几分冷魅,似鬼魅,如精怪,浑身带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清冽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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