襦衫老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假山旁。
    说是老人, 也不确切,最多不过凡人的天命之年, 两鬓星星点点, 气质舒朗, 精神矍铄。
    他宽袍袖底清风徐来, 白梨面前的古琴起了细微的变化, 琴尾那一片梅花断变作冰裂断,干透的琴身如失了水的老树, 皱缩枯槁,全然换了一副模样。
    这才是扶乩琴的真正模样,看上去简直像个半身入土的垂暮老人。
    方才那阵令人心乱如麻的声音便是自它而起。
    一只手放在肩膀,将有些浮躁的白梨轻轻按坐下去。
    薛琼楼站在她身后,朝老人道“董伯父。”
    董其梁笑意可亲, 却又不怒自威“这位是”
    薛琼楼不假思索“朋友。”
    白梨仿佛被点到名的学生,局促而拘谨地挺了挺脊背。
    “朋友”襦衫老人显然不信, 皱纹舒展“几年不见,转眼也到了慕少艾的年纪。”
    薛琼楼面平如镜, 微微垂下眼, 目光含笑,如浮光掠影,在少女身上流转一瞬,像情窦初开的少年郎,青涩又腼腆。
    白梨“”麻木了,反正不是第一回被当做工具人。
    她没什么好避嫌, 侧了侧身子“你们促膝长谈,我去找其他人了。”
    袖底的手腕被拽住,又将她摁回去。
    薛琼楼目光盯着青石板路,不动声色“待在这。”
    芝兰小筑的不远处,是一座三层的玲珑楼阁,檐下挂满青竹简和白玉简,风吹过,或如木击,或如玉碎。
    一楼藏书充栋,甫一进屋,油墨清香扑鼻而来。
    薛琼楼跟着后面,不急不缓地上楼。
    董其梁背着手,面上笑意不再,开门见山“这回你父亲没有如约前来,那我只好让你稍话给他。”
    “伯父请说。”
    两人在二楼一扇巨大的窗户前站定,远处是叠翠山峦,浩渺烟波,再近一些,是方才待过的芝兰小筑,暗红色的小凉亭掩映在伞盖般的草木之间,万绿丛中一点红。
    楼外有楼,山外有山。
    董其梁抬了抬手,袖中滑出一张白纸,漂浮在半空。
    薛琼楼抬手欲接,白纸又从他面前溜走。
    “我最后想确认一下。”董其梁眼中精光闪烁“薛暮桥当真在闭关”
    “千真万确。”薛琼楼微笑道“父亲一直试图破境。”
    董其梁看着神色从容、笑意真诚的少年,目光在他腰间的白玉牌上流连许久,意有所指“连象征着家主身份的玉牌都交予你保管”
    薛琼楼随即正色道“只是暂时代为保管,毕竟晚辈在中域中洲行走,没有这块玉牌,许多事情会变得十分棘手。”
    董其梁看他半晌,才挥挥手。
    白纸飘入薛琼楼手中。
    纸上只有一头白鹿,一尾金鳞,分别象征着鹿门书院与金鳞薛氏,此外空无一字。
    薛琼楼掌心金光隐现。
    “别白费力气了。”董其梁淡淡道“这是我与你父亲的约定,你就算用尽十八般武艺,也看不出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薛琼楼几乎立时放弃窥探,将白纸收入袖中,毫不拖泥带水。
    “伯父既然不信任我,为何要让宋嘉树将我引入芝兰小筑,又为何将真正的扶乩琴摆在案上,供人赏玩,不怕被盗吗”
    董其梁对他这句僭越的玩笑不置一词,在案后坐下“他若敢,现在已经死在我面前了。”
    薛琼楼的神色,淡然闲适。
    桌案上除了摆置文房四宝,还有一幅未完成的画作,董其梁拿起狼毫,随口说“我记得薛暮桥这个人,平生最讨厌弹琴,应当也不会自找没趣教你弹琴,你学不会、不喜欢,那便最好。”
    说到“学不会、不喜欢”这六个字。
    少年眼神显而易见地阴郁下来。
    白梨百无聊赖地喂鱼。
    一条怎么抢都抢不到鱼食的白鱼飞跃起来,咬住她手指尖,她趁势拎起鱼尾巴,捏住肥嘟嘟的鱼头,翻来覆去打量。
    确实和玉牌上那条一模一样。
    只不过眼神呆滞无灵气,鱼身雪白却无淡金色的灵光隐现,应该是条还未开灵智的鱼。
    她将鱼放回水中,午后的阳光照得人昏昏欲睡,她趴在栏杆上眯起眼。
    还没回来。
    一只手拍上她肩膀,力道笨重而急切,绝对不会是他。
    那只手又捂住她的嘴,想将她拽到栏杆旁的假山洞。
    白梨所有的惊疑都断在喉咙里。
    没等她挣扎两下,那人左脚绊右脚自己摔了一跤,一路沿着斜坡滚下去。
    整个过程短暂而无声,白梨脑袋里纷乱如麻的思绪甚至还没理清,斜坡上便只剩下她一个人。
    站在斜坡上的白梨“”现在的小反派业务都这么不熟练的吗
    那人废尽九牛二虎之力,从杂乱横斜的草丛中爬出来,身后拖着一道深色水痕,仰起年轻的脸庞,拉了拉白梨的裙角,哀求地问“你有看见我先生吗”
    这张脸有些熟悉。
    他又拉了一下白梨的裙角,再次问一遍“我先生,他回来了吗”
    白梨绞尽脑汁,终于从记忆中剥出一张面孔。
    是今早在客栈盘问过她的那个年轻弟子。
    学舍前跪着一条人影,秋日毒辣,晒得他汗出如浆。
    月白襦衫的弟子们抱着书籍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经过那人身盼,不约而同投去同情的目光,但没人敢施以援手。
    宋嘉树在他面前停步,微微弯下腰,笑眯眯道“师兄,都跪了这么久,还要继续装下去吗”
    李成蹊不动如山。
    这两个师兄弟,一前一后拜入山长门下,何等殊荣,外人看来兄友弟恭,和和睦睦,私下却无时不在较劲。
    两人仿佛是镜子两面,一面剔透,一面暗沉。
    外人看他,胸怀磊落,大义凛然,宋嘉树看他,却是投机伪善,城府深沉。
    “就算那些人同情你,”宋嘉树冷笑“他们惧于先生威严,也不敢帮你求情,你做了这么多,到头来只是徒费功夫罢了。”
    李成蹊仰起头“你继承先生衣钵,我享尽丹青盛誉,咱们师兄弟同出一脉,却又各自为谋,这样又有何不可”
    他又笑了一声“不过后人给你的评价,可能会是阿谀奉承、溜须拍马。”
    宋嘉树面色铁青,他闭了闭眼,心中默念几句儒门静心圣语,心平气和地恢复笑脸“没错,我就是薄祚寒门出身,比不上今日来造访书院的姜剑主,也比不上你有个情深义重的好兄长,但这一步步,都是我自己走过来的,你以恩义要挟,成为先生嫡传,可惜资质浅陋,与我相比,去之甚远,先生看重的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
    李成蹊垂下头,眼神阴戾,只用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我要做的事你懂什么。”
    “大师兄”
    不远处有个人突然扬声喊“你哥不见了”
    宋嘉树嘲讽“你哥一刻不看着,一刻便不安分。”
    李成蹊蓦然起身,一拳将他揍倒。
    “你做的”
    宋嘉树左脸顿时浮肿,一大块淤青,他不可思议地捂着脸,似乎没想到李成蹊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以至于将他苦心孤诣搭建起来的虚伪形象一瞬间尽数撕裂。
    几个路过的同门见两人动起手脚,连忙过来相劝。
    “宋师兄你没事吧”
    “两位师兄好好说,莫要伤了同门和气。”
    李成蹊振臂抽出,抓过那人衣襟“他去哪了”
    书案笔架上挂着一枚半圆令牌,有淡金色的光芒缠绕,光泽熠熠。
    “伯父喜欢把重要的东西,放在最不重要的地方。”
    董其梁搁下画笔“你就如此确定,这是货真价实的龙纹符令”
    薛琼楼摇头“斗胆猜测。”
    董其梁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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