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要讲的,是自己如何得了麻风的故事全伯枯瘦的面孔和空洞的眼神都在她眼前,有如一柄冰冷的钝刀,似要慢慢锯开她的血肉和心神。
    她明白,全伯不说出这整个故事,心头累积了一辈子的气恨就不能纾解。他就不能够安心。可是听这个故事的人,尤其是心怀同情和善意的人,又如何自处
    全伯依旧絮絮地说着“可是后来我摔倒了,也感觉不到疼,膝盖和小腿血糊糊的,还咧着嘴笑,怕妈妈骂我大夫说我得了麻风,妈妈看我的那个眼神啊,我到现在还记得她打了一个小包袱,给我搁在地上,离我远远地站着,哭着冲我喊你赶紧走,赶紧给我离开家里,走得远远的,你不走,要是留下来祸害了其他人,我就杀了你”
    全伯的语气僵硬而呆板,却让乔茉全身都冰冷了。全伯的语调缺乏高低起伏,言语里却带着那样一种深刻的沉痛,在乔茉的眼里逼出了泪光。
    全伯还继续在死板板地说着“我就要死了。我已经是个废人了。这一辈子,得了这个该死的病,除了失去一条腿和一只脚,什么也没有得到过,什么也没有做过就这么死了妈妈不要我,就是她现在还肯要我,我也没地方去找她了我也没其他亲人了,就是有,他们也是躲我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想到我的死活呢也不怪人家不想着我,我这一辈子,没给家里出过力,倒连累他们被人指指戳戳我不怪他们,我就是觉得,活着也是没有指望,死了就更没指望了就是死了,也只是个孤魂野鬼”
    乔茉想哭。不管什么临终关怀应当遵守的原则,她很想为面前这个老人放声大哭一次。然而在她有所动作之前,爱德华已经轻轻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给那个呜咽的老人一个拥抱。
    他毫不犹豫地拥抱住那具残缺的身躯全伯曾经做过好几次不同的截肢手术,少了好几个手指、一条腿和另外的那只脚,以前好的时候也只能坐在轮椅上,身躯佝偻着,用枯瘦的手臂和残缺不全的手掌推动那辆老旧不堪的轮椅。而且,他已经卧病一段时日,自然谈不上洗澡,更谈不上每天换衣服
    而衣着整洁,皮肤白皙的爱德华,就那样双臂轻轻环绕过全伯的肩头,安抚似地拍抚着老人的后背。他脸上的神情沉静而慈悯,看不到高高在上施恩似的同情或可怜,只有一种如朋友般平等的对待他拍着全伯后背的动作和表情,不像是在安慰一位临终的麻风病人,而是像在安慰一位有什么不如意事而痛苦的老朋友。
    浑浊的眼泪沿着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深刻纹路流了下来。他哭得像个孩子,抽泣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乔茉听见爱德华还在全伯耳边缓声说着什么,声调平静而徐缓,仿佛带有某种魔力一般。他低垂着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一圈淡淡的阴影。这一切都仿佛有某种奇特的安抚人心的作用。
    出于对自己翻译身份的忠诚,她凑上前去,想要替全伯翻译一下他说的话。她想,假如全伯能够听懂的话,也许会感觉更安慰呢。
    然而当她听清楚了那一段话的时候,她真真正正地愣住了。
    她敢发誓那是一段圣经里的话。并且她竟然能够毫无滞碍地将全文顺畅翻译下来,一个字都不出错。可是她是从什么地方得知的这一段话的呢。为什么这段话仿佛镌刻在她最深的灵魂里一般,使得她根本不需要细听,不需要回味,也知道他想要说的全部是什么呢。
    “你能查出神的深奥么你能查出全能者的极限么他的智慧如天之高,你还能作什么深于阴间,你还能知道什么你若将心安正,伸开双手向他祷告;你手里若有罪孽,就当远远地除掉,也不容不义住在你帐棚之中;那时,你必仰起脸来,毫无瑕疵;你也必坚固,无所惧怕。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逝的水一样。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虽有黑暗,仍像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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