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躺在他卧室里的那张大床上,最初醒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只能四肢麻痹、躯体僵冷一般麻木地躺在那里,全身好像唯一还活着、还能动的部分就是他的心脏,咚咚咚地跳得飞快,好像下一刻就要破开他那已经如同纸糊一般脆弱的胸腔,砰地一声坠落到地上似的。
    他胸腔震颤,心跳如鼓,咚咚咚地叩击着他已经被病魔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躯壳。他在黑暗里睁着双眼,漫望着大床上方影影绰绰的帐顶,感觉在这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长夜里,那些幔帐的影子都好像要化为潜伏在暗处的、奇形怪状张牙舞爪的怪兽,从天花板和墙壁的边缘一点点攀爬过来,接近他这张充满死气的大床,仿佛像要把他最后的一点生命力都吞噬净尽。
    他拼命地睁大眼睛,可是心脏还是跳动得过于快了,令他呼吸不畅,喘不上气来。头顶的黑影随着窗外月亮的位置变化而一点点蔓延过来,像是向着他伸出了长长的、扭曲的触手,想要一把攫住他的咽喉捏碎
    在与巨大而漫无边际的黑暗未知搏斗的时间里,他剧烈地喘息着,拼命睁大双眼,挣动四肢,想要翻转因为缺氧和病痛侵袭已经变得沉重无比的、无用的躯体,挣扎着往一侧翻动过去。
    在因为痛苦而变得迟钝的大脑中,他想要找出一点能够让他此时借用力量、维系生命、对抗黑暗的东西。他竭力让自己的大脑运转起来,想像着阳光、雨露、花朵、绿洲、温柔的抚摸、甜美的温度、清新的空气、春日的微风
    最后,他终于气喘吁吁地夺回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他大汗淋漓,发着高热,头脑不甚清醒,甚至需要多花了一点儿时间,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唇在无意识地蠕动着,在他气息奄奄的时候,声带仍然在顽强地发出细小的震动,让他的喉间冒出支离破碎的音节,一个一个地,从他的口中逸出,声音低微,却在空旷的大房间里袅袅扩散开去
    茉莉。茉莉。
    他发现自己在说着的那个词,是茉莉。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浑身的力气好像化作一道暖流,一瞬间猛地倒灌回他几乎已经残破不堪的身体里。他甚至借助那股突生的力量,慢慢地支撑起了自己的身体,从床上坐起身来。
    然后,他有一瞬间的茫然。环顾四周,夜还很长。墙角的蜡烛已经燃尽了。但好在他已经适应了这种黑暗,视野中开始出现了家具和陈设物影影绰绰的轮廓。
    他下意识地把头转向通往外间的那道门的方向。
    那扇门现在关着。外边就是他平时身体状况允许时处理公务的地方,摆着一张巨大的办公桌,桌上堆满文件。他有时候召见臣下也在那里。前几天他还梦见已逝的母亲怒气冲冲地推开外间的大门走了进来,径直走到他的办公桌前,不等他放下手中的羽毛笔抬起头来,就砰砰地敲着桌子对他吼叫,说他疯了,鬼迷了心窍,竟然想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女骗子
    他迄今还记得母亲在梦里也是那副颐指气使的傲慢模样,气势汹汹地冲着他吼道随随便便说自己是公主,那就算是真正的公主了吗你相信她是公主事到如今为什么你还是这么轻率而幼稚她的领地在哪里她的父亲是谁她的封号是什么
    现在想起那个混乱的梦,博杜安四世哑然失笑了一瞬。
    或许是母亲很早以前对他吼叫过的话,在做梦的时候从潜意识深处又被不自觉地翻搅出来了吧。
    因为他实在是已经把所有关于她的记忆都在梦里翻找过一遍了。
    自从她走后,他做过很多关于她的梦。有些梦就像前几天的那个梦一样,是从前什么人为难她的情景简单的重现;有些梦则美妙一点,是那些关于他们独处时的情景的回放;但是从来没有一个梦像今晚的这个一样,是关于她的一个美梦。充满幻想的、光辉灿烂的,如同天堂一般甜美的梦境。
    可是啊,不管多甜美、多狂野的奢望和梦境,最后都会变为冰冷的噩梦。就像今晚一样。
    博杜安四世摸索着从床上下了地,沿着床边走了半圈,最后从一张躺椅上找到了整整齐齐叠好的一件外袍,于是展开来披在身上,又沿着墙边摸索到门口,打开了卧室的房门。
    门外的小厅里也是一片漆黑。他觉得自己有一点头重脚轻,或许是连日来的高热仍然在烦扰着他,戕害着他的身体。不过他的身体也不可能变得更糟多少了,他已经在长久以来的生活里学会了如何与可怕的病痛共存。
    他依照自己的印象摸到了墙角的小桌,尝试了好几次,最终抖抖索索地点燃了一盏烛台。
    作为耶路撒冷之王,他平时并不经常需要亲自点燃烛台。不过好在他还干得不错。
    他左手拉紧外袍敞开的衣襟,右手举着烛台,竭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与那一阵阵的晕眩作着艰苦的斗争,摇摇晃晃地终于在倒下之前绕过了沙发和其它家具,来到了那张大办公桌前。
    他把烛台摆在桌面正中,然后砰地一下把自己颓败的身躯丢入桌后的那张巨大的椅子里。天鹅绒的椅面让他没感到什么跌入椅子导致的疼痛,他很快就撑起身躯,探手向着桌面上的某一处他记忆里的位置摸过去。
    然后,他残败的指腹下,滑过了一些刻痕的凹凸感。
    他的手指立刻顿住。他用左手把烛台移过来一点,费力地偏着头,寻找着一个借光的角度,去辨认那些刻痕形成的字迹。
    意外地,他没花多长时间就认清了那几个字母。
    虽然那几个字母的排列组合已经深深镌刻在他脑海里,但他仍然有点诧异于今夜在烛光如此昏暗摇曳的情况下,他的视力居然还能很快看清那几个字母。
    于是他又用右手仔细地摸了摸那处凹凸不平的刻痕。
    然后他发现了一件事
    他今晚能这么快地看清那些刻痕组成的字母,纯粹是因为那些刻痕比他印象里的还要深得多。
    他有点讶异了。
    抚摸着那个刻痕,他低声念了出来
    “茉莉。”
    现在回想起来,那道刻痕的出现,最初是因为他发觉自己在处理公务的时候很难得地精神不集中。然后他发现自己手中的羽毛笔好像擅自从文件上偏离了,正在桌面上划着字。虽然深色的桌面上看不清羽毛笔轻轻划下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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