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镇海收起油伞置于檐下门边,雨水顺着触地的伞尖迅速汇成小滩。

    他踏入三儿子大敞的外厅门,见其内室的门同样大敞,人坐在内室地上的一块软席,背对房门方向,对着个木箱子自顾自捣鼓,也不知察觉有人进屋没有。

    秦洵头也没回“下这么大雨何必急着过来,等雨停了也不迟。”

    秦镇海皱了皱眉,径自在外厅桌边坐下“你这是同父亲说话的态度吗”

    “这不是在关心父亲吗”秦洵走出内室,往外厅桌上扔了几封信,随即回房将木箱锁好推进床底,与旧时那几只木箱一处。

    起身后他在原地顿了顿,似乎一时没想好下一步做什么,而后去翻开带回来的行囊包裹,刨出临行那日从齐璟身上扒下来的黑金白裳。

    这件衣裳秦洵也就启程当日穿出门,当晚投宿便换下令人洗净,此后一直收在他的随身包裹里,走到哪都宝贝似的抱手上。

    秦镇海拾过桌上的几封信,目光一扫,都是这些年自己偶尔寄去江南给三儿子的家书,信封上火漆封口都原封不动。

    做父亲的有些不悦“知道留着,怎就不知拆开来念念”

    “懒。”秦洵把齐璟的衣裳叠整齐,往自己衣柜里仔细收好,“还留着是省得回来被你问起里头内容我应付不上,能拆来做个弊,不过既然收拾的时候给你撞着,我想了想还是还给你吧。”

    秦镇海“啪”地一声将信摁在桌上“你这是什么话你与子长不同,我这个当老子的自认从未亏待过你,自你年幼时起,你在家里、在整个长安城,哪回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人都惯着你,我也诸多纵容你,你究竟还有何不满对你老子有何不满”

    秦洵关柜门的动作一滞,声音一冷“没什么不满,也没什么满意罢了。”他收好衣裳往外厅来,“父亲过来就为这个都生分多少年了,怎么忽然就想跟我热络父子感情了”他在桌边坐下,手背碰了碰壶身,重取了个茶杯斟上半满推去父亲面前,“有些凉了,介意就放着吧。”

    秦镇海还是给面子地端起饮了一口“明日一早随我入宫觐见陛下,把自己收拾得像样些,你那头发好好梳。”他看了看儿子束得松散的发。

    秦洵敷衍“知道。”

    “回了家不比在外头,皇城里到处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世家同僚,你小时候不懂事便罢,如今这么大人了,守些规矩。”秦镇海叮嘱他。

    自己这个三儿子一贯任性,脾气冲,若是不加收束,放他在外头肆意妄为,还不知他要开罪多少人。

    “我自有分寸。”

    “还有你祖父那里、定国公府的长辈也是,上林苑你母亲那边,得空了都早些去一趟,别不懂事懒挪窝”

    “我都知道。”秦洵稍显不耐,“我自己掂量就好了,几岁真不懂事的时候没见你这么上心教导,现在倒是跟我这也说那也说,还有什么没说够的吗”

    他发了脾气,秦镇海收了话音沉默半晌,并没有为儿子的无礼顶撞发怒,又道“等过几日天放晴了,在家里设个宴给你接风,总得叫人知道我将府的三公子如今回京了,你看如何”他语气低缓,有着明显的商量之意。

    秦洵不假思索拒了“不必,一路累得要命,不想应付这种场子,别折腾我了。”

    秦洵话说出口,观父亲神色沉颓,忽觉自己方才说话呛人了些,无端有些不忍,不自在地别开头,缓了态度补道,“既然回来了外面总会知道的,不必这么急着设什么宴,左右即便各方赴宴也心思各异,还叫我应付得累,真想走个过场自家关起门一块儿吃顿饭,意思意思就行了。”

    秦镇海叹气“依你吧。”

    父子俩相对无言,敞开的门窗外雨如线针,屋檐下的干地偶被溅上几滴碎雨,又很快隐去。

    还是秦镇海打破的沉默“这些年在外面还过得惯吗”

    “一切都好。”

    “那就好,那就好。”秦镇海低叹两声,起身道,“那你歇息吧,午膳让人来叫你。”

    “父亲慢走。”

    秦镇海离去后雨势愈急,秦洵嫌雨声喧嚣,便起身去关房门,见门边秦镇海来时暂放油伞处遗下的一滩水渍,他倚在了门框上看着出神。

    他从来不确定父亲喜不喜欢他这个儿子,他猜想父亲是不大喜欢他的,百般容忍他自小到大的一切无理取闹,大约只是出于照拂他娘与林家的颜面之意,否则为何说来疼爱,却连父子间亲昵举止都从未有过

    他父亲不是个不会表达父爱的人,他分明见过,父亲对秦潇与秦渺足够爱怜,在幼年记忆中很少着家的父亲,仅有的几面都是他抱着秦渺,摸着秦潇的头,笑得满是慈爱。

    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从不会对自己露出如此神情,父亲望着他时的笑容,永远都是浅淡客气,说话也总是生疏有礼,就好像,他仅仅是被将府予以厚待的贵客,而非父亲血脉相连的儿子。

    那日他甩掉总是跟在自己身后护长阻短的麻烦家仆,独自溜进府中花园玩耍,见父亲正带着秦潇和秦渺荡秋千,他缩在一丛花木后瞧了许久。

    原来这几日父亲回京来了,好像快一年没见着父亲了呢,他想。

    可是父亲回来为什么不见见自己呢父亲不忙的吧,能在这里带着秦潇和秦渺玩,连见一见自己都抽不出空吗哪怕只是把自己和大哥都叫过来一起玩呢

    这样想着,他迈着哒哒的小脚步往父亲那边跑去,他们身边侍候的家仆先看见了他,惊讶提醒“上将军,三公子来了”

    秦镇海还扶着坐在秋千上的秦渺,回过头淡淡朝他颔首“你怎么来了”

    没有喜悦,没有怜抚,只轻描淡写问了这么一句,似乎他不该来此,不该闯入他们父子女间的其乐融融。

    秦洵忽然火气上头,指着秦潇手上的草编蚂蚱任性道“这个我要”

    秦潇愣愣地看着他,还没反应过来,秦镇海已很快吩咐“潇儿,给你三弟。”

    秦潇乖乖递给了他。

    秦渺坐在秋千上抓扶着两边挂绳,碎发被风吹进了口中,她不敢松开抓绳的手,便蠕动着嘴想吐出来,秦镇海见了便轻柔给她拨开。

    秦洵咬了咬牙“秋千我也要”

    秦渺连忙抓紧挂绳扭着身子不情愿,秦镇海却把她抱了下来“让给三弟。”

    “我不要让我还要玩爹爹”秦渺瘪着嘴要哭。

    秦镇海安抚“渺儿听话,下回爹爹再带你玩,这回让给三弟。”每一个疼爱儿女的父亲都会用的温柔哄语,是秦洵不曾从父亲处得到过的。

    秦洵捏紧了小拳头,几乎把手中刚从秦潇那抢来的草编蚂蚱捏变形。

    “我要在这里。”他道。

    秦镇海似乎是怔了怔,问了句“什么”

    “我要在这里。”他抬高了小脑袋望着父亲的脸,提了音量,冷着小脸道。

    秦镇海神色复杂地望着小小的漂亮孩子,终是将秦渺抱起来,又分出另一只手牵住秦潇。

    “好。”他淡淡丢下这么一句,牵抱着谷氏的一双儿女,身后跟着随侍的一行仆从,很快离去。

    片刻前还异常喧闹的将府花园瞬间归于沉寂,只余一个呆愣在原地的秦洵。

    他不是这个意思,父亲误会了。

    他不是要叫他们都离开把这个地方让给他,他只是说他也想留在这里,也想让父亲陪同着玩耍嬉戏,也想让父亲给他买草编蚂蚱,扶着他荡秋千,也想坐上一回父亲的臂弯,哪怕只是像秦潇那样被父亲牵一牵也好。

    他要秦潇的玩具,父亲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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