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乐韶歌道,“当年姑娘一曲大韶,瑰丽壮阔,令人毕生难忘。不料今日再见,却是这般小女儿姿态虽各有妙处,然而依在下看,姑娘还是同瞿昙子在一起时更光彩照人些。若终究喜欢照顾旁人,也还有香孤寒可选。可惜呀可惜,怎么就”
    一面叹惋着,一面摇头晃脑的离开了。
    瞿昙子,香孤寒
    香孤寒。
    乐韶歌细细品味了一阵子,记忆中似有梅花绽放,血液中似乎都沁入了花香。仿佛只差一步就能记起些什么就能找到这个人在她心中留下的东西,可搜寻良久,脑中依旧茫茫一片空白。
    看来这二人也并不是她恢复记忆的关键。
    但确实感到很怀念就像时光境迁之后追怀天不怕地不怕的年少轻狂时,充盈在心的感受。
    他们大约是她的至交好友吧。
    小姑娘又在乐韶歌耳边感叹,“你勾搭的人好多呀。”
    乐韶歌
    “活到我这把岁数,谁还没有二三知交”乐韶歌对勾搭一词很是不满,“朋友之间不能称勾搭,该称结交。”
    “可他说的都是男人。”
    乐韶歌莫名其妙,“你就是女人啊。我交朋友又不看男女的,他们碎嘴子才专门只挑男人或者女人来说事。”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
    随即美滋滋的一点头,“嗯,我知道了。我也站在你这边他嘴真碎”
    乐正公子心情似乎不是很好这人性格也是别扭,乐韶歌向他打探时他不肯说,旁人告诉她了,他又不高兴。
    莫非他是师门或是上天派来监督她历劫的,防着她从旁人口中打探出往事,必须得让她凭自己的本事想起来不可
    乐韶歌有好气又好笑,“只多知道了两个名字我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乐正公子竟果然露出些松懈的表情,甚至眸中还染了些笑意似的,“哦。”傲娇的补充,“理所当然。”
    乐韶歌
    讲说山海故事的人离开了,而新来的乐正公子一看就不是寻常人敢招惹、搭讪的。
    酒客们很快便转移了话题。
    不知由谁起头,便又说起了夔州城新上任的刺史刘穆之。野闻杂谈最爱的便是名人情史,然而这位名动天下的大诗人似乎真没太多八卦可谈。最多也就是同文采斐然的名妓诗歌唱和然而这似乎是文人们共有的雅好。反倒是听说他家中连妾都未蓄,专心致志的守着发妻过日子,为妻子写了一首又一首的诗。听说入蜀时因妻子晕船,他特地走的山路。因山上轿夫不足,这位新使君大诗人脚着谢公屐徒步走在轿子旁,还时不时向妻子解说下某个风景名称因何得来,曾有些什么诗人在此写过什么名句。也不知轿中人是怎样的天仙才女,能得大才子如此钟情。
    乐韶歌听着,不由就又抬手挼了挼耳坠。
    小姑娘便闷闷的道,“果然是他的做派。”
    当年他似乎也是如此赢得她的芳心的。
    便有人说起,大诗人这位妻子出身怎样的名门望族若非大诗人通过了吏部试,名次取优前途无量,还攀不上这等名门闺秀呢。又说这位闺秀如何温婉贤淑,明明出身富贵,却勤俭持家敬奉先姑,安于贫困毫无怨尤。谁娶得这样的高门女,不敬之爱之
    然而说着说着,便又有人提起大诗人来夔州赴任路上,新作五首杂忆诗,诗中所咏之女子似乎并不是他的妻子而更像是他年少时的初恋。
    小姑娘越发气恼了,“他还有初恋”
    然而待酒客们掏了新抄来的诗作传看、诵读时,她便默然了。
    那诗中所追忆之女子,分明就是她。
    她是刘穆之的初恋。
    只不过她门第低微,配不上他。他心知母亲必不会同意这门婚事,于是理智的斩情。
    然而小姑娘比他想象中更天真和执着些。他也尚在热恋之中,做不到藕断而丝不连。迟疑犹豫着,便铸下了愧悔一生的后果。如今故地重来,他终于从愧悔中稍稍解脱出来,开始追思往事了。
    小姑娘又抱着腿蜷起来。
    待酒客们换了旁的话题,才道,“同他私奔时,我也并没有想要什么名分。”
    乐韶歌知道她并不是想说纵然他日后要婚娶高门,她也愿意无名无分的跟着她。
    她只是不解罢了她不惜一切也要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可这世上偏偏有一些人,连跟自己喜欢的人长相厮守的勇气都没有。
    “娶妻是一件这么功利的事吗”她又问。
    乐韶歌便道,“对有些人来说,确实如此。只要他们不招惹他们配不上的姑娘,倒也不算德行有亏。”
    小姑娘释然又凄然的一笑,“什么啊。明明是我家门第低,配不上他。” 她想了许久,终还是忍不住假设,“若我出身再好一些”是否便能得到一桩美满的因缘了
    乐韶歌便道,“我可以为你造梦,让你在梦中出身高门,同他相恋,看一看这结局。”
    小姑娘再度讶异了,“你能做到”
    乐韶歌呃
    她感觉自己是能做到的,可她失忆了,还真不太确定。
    她不由看向乐正公子。
    乐正公子道,“能”他转向小姑娘,“然而你确定自己想梦中所得不过虚无,你已可悲到这种地步了吗”
    乐韶歌
    相处这么久,这还是乐正公子头一次拆她的台。
    她其实觉着乐正公子说的也不错。然而,该怎么说呢有时人就是要经历虚无,方能看破解脱。有时人拼着那一口气不肯放弃,也并不是因为她执念深重,她就只是想看一看那结局罢了。直接给她看结局,就是最简单有效的法子大可不必强迫她去看破、去戒断。
    乐正公子是个较真的人,处事理念怕也是处处强己所难,活得认真又辛苦吧。
    乐韶歌竟莫名有些心疼他了。
    而小姑娘居然同他很有共同语言。略一怔愣,便道,“还是不要了,听上去真的好可悲啊。”
    乐韶歌
    “你羡慕她的妻子吗”
    “就是觉得,她做的那些我也能做到。”可她得到的那些,她却都得不到。
    “然而刘穆之同她结发,却写诗怀念你。换了你是她,你作何感想”
    “”片刻后,“我好像也没那么羡慕她了。”
    乐韶歌失笑,又道,“那么你羡慕刘穆之吗”
    小姑娘再度愣住了,她不由看向乐正公子显然乐正公子先前所说的话,她已记在了心上。
    乐韶歌道,“下一世,你定能成为比刘穆之更见多识广的人。”
    小姑娘沉默了片刻,道,“在此之前,能不能送我去见一见刘穆之”
    夔州这位新刺史,这一夜是独自入睡的。
    妻子自幼得父母精心教诲,德言容功皆无可挑剔,一举一动都合乎礼法。唯有一点令人遗憾岳家觉着女子无才便是德,只粗教她识了几个文字,读过女诫女训便罢。于诗文一事既无修养,似乎也没什么兴趣。虽日常柔婉仰慕的听他讲说,却至今仍无学习之意,更不必说同他互有唱和点评。早年家道贫穷,仕途颠沛,多劳她营运,也确实无暇教她。如今家计渐有起色,他亦有心教授,她却依旧婉言谢绝,“此非女子本分”。夫妻交流,不免乏趣可言。
    暇日无事,重游故地,思及少年韶华,不免便又想起早年在此地所行荒唐事,所遇照水伊人。
    依稀似笑还非笑,仿佛闻香不是香。
    展家令文,音容宛在眼前。
    得知她的死讯后,他曾无数次追悔自省。之后十六年洁身自好,不肯再行一桩荒唐事。
    他也确实再不曾遇到过她那样的女子,天真烂漫,明艳动人,灵秀好学,咏得有欠雕琢却别有意趣的小诗。
    如今故地重回,不由便想,若令令不曾遭遇强梁,平安随兄长回到白帝城,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正想着,忽闻空中仙乐声,便有仙子踏月而来。
    近前时,见那面容明媚。依稀还是当年月下小楼上,她奔至台前掀开纱幔,望见他披夜而来时,那一瞬间展露的芳华。
    彼时她已卸去钗环,知他要来,便折花草簪于发上。鬓边一朵白芍药,却远不及她容色皎洁、花开鲜艳。
    花非花,雾非雾。
    他忽觉自己是在梦中,不由伸手来抚摸她的面颊,“令令,是你吗”
    少女俏皮的后退避开,“不然还会是谁你在等我”
    “嗯。我想着你今夜也许会入梦令令,我有许多话想同你说。”
    “不不不,还是我先说吧。”
    “嗯,你说。”
    “你变得好老啊面皮都松了”
    “”他怔愣,复又笑起来,“你却还是当年模样。”
    “谁叫我死得早呢我听说你为我写了诗”
    “是,你想听吗”
    “已经听过了,比当年写得更圆熟,更情深。所以我来见你了刘郎,我是来同你道别的。”
    “令令”
    “我想对你说”她深情款款的望着他,而后房内笔墨纸砚能飞的全都飞起来,悉数向他身上乱砸,边砸边骂,“你以为我不知你当年脚踏两条船怎么没劈叉劈死你啊你害我这么惨还不够,都过去十五六年了还敢写诗昭告天下你恶不恶心啊,以为世上已没人记得你当年做的缺德事了你还敢等我,等我干嘛你他娘的就不怕老娘一怒之下来向你索命吗”
    刘穆之抱着脑袋屁滚尿流。
    小姑娘爽完了,却觉得心情激动一时难以平复,于是在刘穆之书房里乱飞,控笔在墙上肆意题诗泼墨,闲来还呼啦啦的隔空翻完了房内所有文集诗书。虚坐在刘穆之背上评价,“可恶,诗写得还是那么好”
    而后虚影一化,消失在空气中。那些飞着的诗书笔墨,于是噼里啪啦下雨一样落了一地。
    她走得很干脆。再未遗留任何动静。
    不,还是留了的,出门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只笔,于是隔窗又扔了回去,正砸在刘穆之脑门上。
    这便是结局了。
    他们在日出前重回到瞿塘峡,看了白帝城八景中最后一景,“峡江春晓”。
    红日破开水天之交的茫茫白雾,自两岸高峡之间那条狭长碧江上一跃而出,曲折幽深的湍流上红光蔓延开来,眨眼间便一片明晃晃的赤色,然而江崖影落之处依旧幽碧。果然有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奇观。
    小姑娘同乐韶歌并肩坐在高崖上,双脚一晃一晃,感叹道,“哎没想到最后看到的景观,也依旧是他告诉我的。”
    乐韶歌便抿唇一笑,携了她的手拉着她自高崖上一跃而下。
    碧水清江于是迎面撞来。
    纵然变了鬼,小姑娘也吓得尖叫不已。
    而后她们便跌入了水中。
    乐韶歌带着她不断的下潜。她先是惊慌,但渐渐便被自她们身边游过的鱼吸引了。目光跟着鱼群上移,看到了水上缩得小而远的峡谷,看到悬崖延伸入水,树木的枝叶根须漂浮在水中,上头新生了青藻四面静悄悄的,只有水泡咕噜噜的上浮。
    这是她从来也没从诗中、从刘穆之口中听过的景色。
    这是她从来都没见过,甚至没设想过的景色。
    这样的结局,还真是完美啊。
    她浮在江水中央,看乐韶歌笑容明亮,头发衣衫如仙乐悠扬。
    她便又想起乐韶歌为让她能现形在刘穆之面前而奏的曲子她用那曲调为她编织了全新的形象,竟令她回想起自己最无忧无虑的年华。她的曲子那么动人,用来帮她做“教训刘穆之”这么恼人的琐事上,还真是浪费啊。
    若能再听一听便好了,明明早听他们自称是乐修,却一直没想要听一听
    真是,浪费了这难得的相遇啊。
    她看着这景象,感叹,“真好啊下辈子我便当一个海客吧。”
    乐韶歌笑着点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便也笑起来,“姐姐,我要走了。”
    “嗯。”
    “你快些回去吧。不然乐正公子又要背后瞪着我,恼我缠人了。”
    “嗯”
    她的身形终于消散在水中。
    那团寄在她身上的元气似是因此吸收了些什么,渐渐现出了模糊的形体。
    果然是个有着金碧色眼眸的女人。
    那女人显然有着清晰的自我认识,在看到乐韶歌的瞬间,便露出惊慌想逃的神色。
    乐韶歌抬手一翻,亮出了阴阳二气瓶。
    阴阳二气瓶用时其实不必征询对方的意见,乐韶歌先前之所以征求小姑娘的同意,只是不想让她觉着自己是被囚住了罢了。
    对眼前这个来历不明、形迹可疑的生魂,便没这么多顾虑了。
    但当她将那生魂纳入瓶中时,忽觉身后有什么气息波动了。
    她意有所动,忙开储物戒指拿了指南针出来,便见那指针剧烈摆动了一阵之后,终于明确的指向江底某个部位。
    这时乐正公子别扭的传音过来,“道完别了吗”
    乐韶歌失笑
    “嗯,我这就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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