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头铁骑进县衙那日,不少百姓听说这铁骑是守皇城的人,风闻他们不仅翘勇善战,甚是通晓一些奇奇怪怪的仙法妙术,便争相涌到衙门附近看热闹。
    左寄侠得知此事后,用篾刀将竹竿削得尖尖的,想趁着众人的注意力皆在鹰头铁骑身上时,潜进牢房将念奴救出,两人从此亡命天涯,再也不要回来。
    他做好万全的准备,可待进到衙门,瞧见那鹰头铁骑齐齐地杵立银枪,跪于堂前,左寄侠一下愣住了。
    那鹰头铁骑跪得那人,不是念奴又是谁
    他换上一身干净的锦绣衣裳,肩头处盘着栩栩如生的蛟龙。墨色的长发自鬓边辫起,一并拢束在金缨冠中,面容越发清晰俊秀。
    他本就生得唇红齿白,此刻换掉褴褛衣衫,眉目间鲜艳的风姿十分夺目。
    鹰头铁骑跪见,敬称他是梁国十三皇子,李灵均。
    谢玄度也站在看热闹的人群当中,折扇往掌心一敲,心道果然是他。
    左寄侠得知念奴竟是大梁的皇子,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滋味。
    他是谈不上欣喜的。
    左寄侠这人不贪慕富贵,虽然贫穷,人却极有自尊心的。此刻拉下脸面,眼巴巴地凑过去,让李灵均认自己做大哥左寄侠自问做不到,真要如此,自己又与那等攀附权贵之流有何分别
    可要是说难过,他却也不难过,念奴能够回到他自己家中去,总比跟着他风餐露宿、四处漂泊要好。
    左寄侠嘴巴里一时五味杂陈,低头看见自己掌中那把尖细的竹刀,倒觉得可笑起来。他是皇子,自然有厉害的人来救,还需要他作什么真是自不量力。
    他丢下竹刀,从衙门口扯了一根狗尾巴草,叼进嘴里,决定晃悠回自己的城隍庙。
    鹰头铁骑喝传“启程回京”,车马萧萧。
    左寄侠不禁回望了一眼,不知怎么,心头忽然泛起酸苦,眼眶也热了起来。
    左寄侠抹了一把泪,埋怨道“小没良心的,说走就走,竟连句告别的话也不会讲么难道怕我会赖上你,贪图你的荣华富贵你要真这样以为,咱们就算白认识一场,那我也不稀罕了。”
    谢玄度没管李灵均的事,只跟在左寄侠身边,听他埋怨这么一通,笑叹道“憨货,脸面简直是最没用的东西了,想再见他一面,劝你现在就回头,否则后悔一辈子。”
    左寄侠可不肯,赌着气,径直往前走。
    忽然,他听见衙门口传来李灵均的声音“我要等人,一刻等不到,我就等一刻。”
    “您要等谁”
    李灵均性格一向温吞怯懦,遇事还未开口,就先流两行泪。可此刻面对陌生的鹰头铁骑,他竟丝毫不肯动摇,一字一句地坚定道“左寄侠,我在等左寄侠。”
    那鹰头铁骑的统领可不是什么卑贱的奴才,同样出身侯门贵族,在京中哪怕是太子爷都要敬重他几分。
    他知尊卑,可也不能任由着李灵均胡闹,耽误了入京的时辰。
    铁骑统领假意吓唬他,道“十三爷,您要是晚了一刻进京,那皇上可就不认你作儿子了。”
    李灵均直视铁骑统领的眼睛,沉声道“我宁可不做皇子。”
    “”
    那铁骑统领心中惊了一惊,暗道不愧是淌着李家血脉的孩子,眉眼间稚嫩和怯懦还没有完全褪去,可那浑身的威仪仿佛与生俱来。
    他静默了一阵儿,只好派遣铁骑去找左寄侠的下落。
    左寄侠看李灵均静静地站在林立的铁骑当中,一言不发,似乎铁了心要见到他才行。
    他本该早点过去的,可此刻也不知怎回事,就想知道李灵均究竟能等他多久,便始终没有迈出这一步。
    日薄西山,天近黄昏。
    鹰头铁骑找不来左寄侠,那统领眼见再耽搁下去肯定误了行程,劝道“属下会留人在此继续寻找,十三爷先启程随我等回京吧。皇上对您日思夜想,只盼着早点见到您呢。”
    李灵均道“他从未见过我,何来日思夜想”
    他如此出言不逊,让铁骑统领略微皱了一下眉头,道“十三爷,您别让属下难办。”
    李灵均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咬牙道“我说了,我要等人。”
    铁骑统领窝了一肚子的火,点点头,朝李灵均一拱手,“十三爷,属下得罪。”说着,他就抓住李灵均的胳膊,将他往车厢里塞。
    藏在拐角处的左寄侠大惊,看见那虎背熊腰的将军跟拎小猫小狗似的把李灵均提起来,粗糙的手掌往他腕子上一攥,转眼,那块白皙的皮肤便浮上一圈红痕。
    左寄侠气不打一处来,心道“我平时连骂一句都嫌重,你竟敢待他这么不客气跟了你回去,以后可还有好日子过么”
    他一阵疾风般直冲过去,正要朝铁骑统领腰上撞,腰间忽然被一杆长枪挑住,他双腿一凌空,顿时身体被掀翻在地。左寄侠眼冒金星,屁股摔得火辣辣地疼。
    “什么人”
    这随行护驾的鹰头铁骑可不是吃素的,怎能随随便便让一个孩子靠近统领和皇子。
    李灵均看见他,喊道“大哥”
    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左寄侠也顾不得这许多,爬起来继续朝他跑过去。
    铁骑见这人就是十三皇子要等的左寄侠,没有再阻拦。左寄侠跟野牛似的,一头撞开那统领,将李灵均从他怀里夺回来,揽在身后护着。
    他怒意滔天,瞪着统领喝道“他的话你们听不懂么再敢动他一下,可别怪我不客气”
    铁骑统领在战场上挨过刀、受过剑,却从未有过被一个小孩子用头撞开的经历。他讶然片刻,又哈哈大笑起来,“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孩儿,跟头狼狗似的”
    “我就是左寄侠。”
    “大哥”
    李灵均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力道大得险些将左寄侠扑倒。
    左寄侠被他这样不管不顾地抱住,先是一呆。李灵均用脸颊轻蹭着他的后颈,以往等他回来的每一日,念奴都这样跟他撒娇,一点也没有变。
    他还是念奴。
    左寄侠在确认了这件事后,心头上好像猛地烧起一把熊熊烈火,他的仇恨、他的志向,甚至还有什么无用的自尊心,都在这一刻被烧成灰烬。
    只剩下李灵均,唯独李灵均。
    李灵均小声向他恳求,“大哥,你跟我一起回京,好不好我一个人害怕。”
    左寄侠心头滚烫,几乎都快流下泪来。他抬手摸了摸李灵均的头发,说“我说过,只要你叫我一声,大哥就一定回到你身边,绝不食言。”
    李灵均闭上眼,将他越抱越紧,不断唤着“左寄侠,左寄侠,左寄侠”
    左寄侠笑起来,回道“来了,来了,来了”
    铁骑统领得知十三皇子流落在外,全都靠左寄侠照顾。他见这小子也是块硬骨头,为了李灵均,不顾生死,赤手空拳地都敢跑过来救人。
    他盘算片刻,十三皇子回京,横竖需要一个可以信任的心腹。
    他咳了咳嗓子,便问左寄侠“你好大的胆子,连鹰头铁骑的旗帜都不怕,知道我是谁么,就敢如此冒犯”
    左寄侠道“我管你是谁,欺负他就是不行”
    李灵均怕铁骑统领生气,教训左寄侠,正要跟他介绍这人的身份,不料铁骑统领大笑起来,道“好小子,算你有胆识。既然我们十三爷赏识你,往后你就拜我为师父,加入我们铁骑营吧。”
    左寄侠却是个精明的,打着算盘反问道“加入铁骑营,我能有什么好处”
    他一问,在场所有的鹰头铁骑哄堂大笑,笑他天真,也笑他无知。
    “高官厚禄,珠宝美人,一样都少不了你的。”统领甩了甩手里的马鞭,对李灵均说,“好了,十三爷,请上车罢。”
    就这样两人一同回到了大梁上京。
    谢玄度随着他们一同启程,路上颠簸,整个幻境散了又聚、聚了又散,许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回忆如浮光掠影,匆匆而过。
    进到幻境这么长时间,他竟未寻得一点有关铁夫人的下落。谢玄度有意寻找奔狐将军,可李灵均身边没有这号人物。
    他能看见的记忆中,大都与左寄侠有关。
    他们虽然是一同入京,可一个在铁骑营,另一个身处深宫,能见面的机会寥寥无几。只能待左寄侠逢三个月轮休的那天,他可以随统领入宫与李灵均相见。
    不同的际遇,果真能造就一个人翻天覆地的变化。
    左寄侠每次见着李灵均,都要感叹他长得好快,不仅仅是身高,还有性情。
    那天左寄侠通过层层选拔考核,正式加入鹰头铁骑,成为一名带官衔的校尉。这么大的好消息,他自然第一个要告诉李灵均。
    往常都是他去宫中见李灵均,这夜李灵均正好在安王府做客,私下传了左寄侠过来陪他。
    左寄侠扮作侍卫模样进了安王府,见到李灵均时,他拎着酒壶在花园夜游,一个官员跪着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官员已经七老八十了,身体颤颤巍巍,跪在年轻的李灵均面前,简直快要卑微到泥土中去,向他恳求“请十三爷高抬贵手,给我儿一条生路罢。”
    “我今夜要见一位很重要的人。现在滚,你儿子还只是被流放出京,倘若再纠缠下去,扰了我的雅兴,我保证今夜他就会死在牢里。”李灵均抬手,将壶中酒浇在那官员的头上,而后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对方遭受如此大辱,哪里还有脸面继续求下去他用袖子擦擦脸上的酒水,经人架着离开了后花园。
    左寄侠将这情景看在眼里,心中升出一股异样感,好像突然明白了跟李灵均初见时,那种“遥不可及”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却没有深思下去,而是在重重花影中躲了片刻,才缓慢地走出来。
    “十三爷。”左寄侠毕恭毕敬地垂首道。
    李灵均听到他的声音,混沌迷离的双眼一下雪亮起来,“大哥”
    他朝左寄侠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就往亭子里走,还似个孩子一样雀跃“我听说啦,大哥今日在铁骑营的考核中拔了头筹,连统领都赞你枪法卓绝,说你以后前途无量呢”
    亭子里一早备下好酒好菜,专为左寄侠升迁庆祝。
    两人还似以前亲密,左寄侠便很快将官员的事抛之脑后,一时高兴,多喝了好几杯美酒。
    李灵均在晚宴上就已喝过一壶,如今再添上这么几杯,人已经醉得不轻了。不过他却没有忘记正事,从身侧取来一个锦盒,双手奉给左寄侠。
    “恭喜大哥升迁。”李灵均神神秘秘地说,“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左寄侠谨慎地打开锦盒,见里面是一把木头雕刻的匕首,“这是”
    李灵均道“宫里来了个手巧的木匠,我随他学的。”
    左寄侠一惊“这是你亲手做得”
    李灵均似有些骄傲地点了点头。
    逐渐适应了亭子里有些黯淡的光线,左寄侠才看见李灵均的双手上全是细浅的伤口。他“啊呀”一声,全然忘了什么身份地位,捉住李灵均的手细看几番,“怎么能弄成这样”
    李灵均却忽然笑了,反手握住左寄侠的,道“别担心,我不疼的。大哥,你从前说话还算话么”
    左寄侠不知他在提哪件事,不过他一向不违背自己的诺言,便郑重地点了点头。
    李灵均道“左寄侠。”
    左寄侠“”
    没有得回应,李灵均再唤了一声“左寄侠。”
    左寄侠不知他怎突然叫自己的名字,笑道“怎么了”
    “到我的身边来罢。”李灵均声音里有点酒后的含混,以及轻微的沙哑,“再过些时日,我就能像安王一样拥有自己的府邸了。届时你就回到我身边来,好不好”
    左寄侠这种性子的人,决计抵抗不了李灵均这样的恳求。
    他愣了很久的神,再次点了点头,道“好。”
    李灵均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又给左寄侠添酒夹菜。
    左寄侠开始将自己今日在铁骑营如何拔得头筹的事,不分巨细地跟李灵均讲了。
    李灵均笑道“我听闻士兵正式加入铁骑营以后,便不再是无名之辈了,各自必须有各自的绰号。大哥,你的绰号是什么”
    左寄侠不爱念书,什么字啊画的,单单看一眼就头疼不已了。不过他却会用梁书写三个名字。
    一是“左寄侠”,二是“李灵均”,三么便是今日刚得绰号。
    左寄侠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给李灵均看。
    李灵均念道“奔狐。”
    作者有话要说入v三合一。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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