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桌子,手停在云决明肩膀上,脚停在他套着袜子的小脚拇指旁,一点点微弱的温度传来,并不叫人讨厌。别问我为什么,云决明继续在心中祈祷着,他知道自己此刻看起来一定很不对劲。别问我怎么了,别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什么都别问我,艾登,什么都别问。

    “来看我比赛吧,g。”

    “不。”

    “来看吧,你会喜欢的。”

    “不,艾登,我不想去。”

    艾登低低地叹息一声,那么轻,听起来像个柔软的吻。

    “你知道吗,在我父亲死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觉得我不能再打橄榄球了。”

    突然话题一变,艾登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了一个夹在两本书中的相框,递给了云决明。擦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灰尘的玻璃后面是一个与艾莉长得很像的英俊男人,有着一头黑发,以及优雅的灰色双眼,笑容温柔灿烂,伸手揽着穿着橄榄球装备的艾登看上去他那时大约有七岁,肌肤还没有晒成小麦色,头发金灿灿的,没有现在帅气,却更可爱,咧开笑着的嘴里少了两颗牙齿。他高举着橄榄球,和自己弯下腰的爸爸头碰头,看着无比快乐。

    “是我的父亲教会我如何拦截跑,如何冲撞,如何防守,所有我与橄榄球有关的知识都是他教的,只要他有空,就会亲自去看我的训练,站在场外为我喝彩,为我鼓掌,为我打气,会跟着我一起在泥地里乱跑,哪怕昂贵的西装上沾满了烂泥草屑也无所谓。我的儿子将来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四分卫,就像他的爷爷一样他经常这么跟我说,我如今还能常常听见这句话在上场前,更衣室空无一人的时候;或者是偶尔向观众席上看去的时候,我觉得他就在那里,微笑着注视着我。”

    他把相框从云决明手中抽出,归还原处。这个过程中,他一眼都没有看照片上的内容,仿佛是因为他无法与那个小男孩对视,无法去分享那时他眼中的幸福和满足,无法直视自己生活中曾经拥有的完美面貌。

    “只要不去触碰,记忆就永远不会醒来,不会再带给自己伤痛。我曾经也是这样想的,g。”

    这不一样,艾登。他好想说。

    你回忆起的是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值得尊重,值得被爱的好男人。而我想起的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我信任他,我爱戴他,我全身心地依赖他,我以为他能保护我,我以为他能成为我的引路人,我以为他能再度点燃灰烬。但他却最终辜负一切,踩灭余热,将我推落深渊,烟灰滚满全身,肮脏得如同一只腐臭死掉的乌鸦。这不一样,艾登,这不一样。

    “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他伸手按了按云决明的胸膛,当艾登的手离开的时候,仿佛心跳也被他带走了一部分,在他的指尖忽明忽暗地闪动。

    “你让那些回忆沉睡得越久,它们就会拥有越多的能量,就像那些死火山一样,缺少的只是一个契机,一个小小的响指,一次轻微的震动。然后它会苏醒,会爆发,会毁灭我们的世界因为你把你心爱的事物交给了它,你任由它利用你所爱的来为你制造痛苦,来片片凌迟你的心,来撕裂你的生活。最终什么都剩不下,除了那些你根本不喜欢也不想要的,正因为你不喜欢也不想要,它们没有办法拿来当做武器,因此才存活了下来。但这样你的一生都因此而被拖累,你消耗了太多不必要的时光去对抗只占据时间洪流很小一部分的回忆。这根本没有必要,g,相信我。”

    忽然,他伸手将云决明拉了起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我不知道你曾经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有一天你会愿意告诉我,也许这会是一个你带进坟墓的秘密。但是没关系,g,我还是可以告诉你打败它的诀窍把那些你爱的,也能用来伤害你的武器都统统抢回来,不要把它们留给回忆,g,把它们留给自己。”

    云决明没有推开他,只是茫然地任由他的双臂有力地环绕着自己的肩膀,他们的胸膛挨得那么近,近得就像是艾登的血液流淌进了他的身体,炙热地燃烧着他的全身,燃烧着他的心,燃烧着一切。他的脸埋在艾登的肩膀,扑鼻尽是香皂,静电纸,须后水,护发素的香气,在那之上,还有某种若有若无的味道,像童年时,他在放学后扑进自己的床,在被褥间嗅到的阳息,那么温暖又那么让人安心。

    “嗯。”他轻声说。

    “来看我的比赛吧,g。”

    他没有答应,艾登也没有再问。

    突然,人群中爆发了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吓得云决明浑身一震,视线突然变得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适才问他话的女人也跟着转过身去,举起了双臂,云决明顺着她的胳膊望去,能看见上千个字母在体育场的空中挥舞。云决明紧紧抓着旁边座椅的扶手,免得被一窝蜂向前挤去的球迷冲散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橄榄球队员们入场了。

    云决明直起身子,踮起脚,向下方望去。虽然隔得很远,但他一眼就瞧见了艾登他走在最前面,和杰森并列,带着红色的头盔,橄榄球球服让他看起来比平时壮了两倍,也高了不少。“艾登”“艾登”“艾登”“艾登”歇斯底里的大吼从四面八方传来,似乎所有人都在呼唤着他的名字,但整支球队都表现得很冷静,在教练的带领下一路走到中场,才停了下来。另一边入场的是大的橄榄球队,但由于大橄榄球队成绩向来不佳,又是u大体育场的客场,得到的掌声和欢呼寥寥无几。

    站定以后,双方的教练握了握手,似乎还交流了几句。这个过程中,云决明突然注意到艾登不再乖乖地站在原地,相反,他那红得发亮的头盔正在四处转动,还差一点和杰森撞上云决明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如此剧烈,他奇怪整个体育场怎么没跟着一起地动山摇。这不可能,他心想,这是一间能容纳五万人的体育场,他不可能在找我,他也不可能找到我。

    尽管如此,他却忍不住向前挤去,羽绒服摩擦发出的吱吱声,满鼻子头油味,撞到了胳膊肘,踩到了某个人的脚,谁又粗鲁地撞在了他的肩膀上,统统都不重要,也不在乎了。云决明只想更近一点,更近一点,再近一点哪怕缩短的距离是这么微不足道,他仍然只是人群中的一粒沙,如此平凡,又如此渺小,淹没在猩红的海洋中。云决明突然想要大哭,想要大喊,想要把自己的心剖出来让所有人听见它的轰鸣巨震。为什么他没有答应艾登,为什么他没有说好,为什么他现在没有在家属和朋友专用的位置上,这样艾登就能一眼瞧见他

    他仍然向前扒着,推着,手臂使劲撑开,使出了吃奶的劲刹那间,他倏地停住了。

    艾登不可能正在看着他,艾登不可能在人群中找到了他,这是不可能的。

    可这又是千真万确的,那红得发亮的头盔停住了,直直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有护网挡着,有上百米的距离阻拦着,云决明瞧不见艾登的表情,可他知道对方一定在笑,灿烂无比,快乐无比,就像那张照片上小小的艾登,一样。

    艾登伸出手,挥了挥。

    半个球场顿时沸腾了,大家都拼命挥舞着胳膊,高喊着他的名字,激动得热泪盈眶。云决明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他只是恍惚地站在原地,慢慢地也伸出了手臂,挥了挥仿佛这一刻世间一切都不复存在,没有起伏潮落的猩红海洋,没有在空中飞舞的字母,没有痛苦的呜咽和粗重的喘息,没有灰暗的过去和熄灭的余烬,没有早逝的父亲和早夭的童年,只有他,和艾登,只有这永恒存在的刹那。

    千万人中,他只看见了我。

    他想着,伸手抚上胸口,就像有什么鲜血淋漓,伤痕触目惊心的宝物终于被自己夺了回来,如今沉甸甸地躺在心中,再也不会离去。

    星期一中午,他的学业顾问惊讶地从成绩单上抬起头,“你说你想换成心理学专业,决明,是这样吗”

    “是的,因为我到目前为止上的都是通识课,还没有涉及经济学的核心课程。现在换专业,我还是可以按时毕业的。”

    “为什么这么突然你以前从未提到过对心理学有兴趣”

    “因为”

    云决明微笑了一下。

    “因为,我最近才把这个兴趣从恶龙的手上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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