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出去,对白人那一套孩子大了就该独立嗤之以鼻。所以我有点好奇。”

    其实也不能算是好奇,说是关心更贴切。但艾登很清楚,他要是打着“关心”的旗号询问云决明,后者是决计不会开口的。

    “没什么反应,”云决明垂下眼睛,“我很早就说了我可能要搬出去住,我妈什么也没说,只叫我找好房子跟她讲一声,她好把我的房间出租出去。”

    这个反应真是冷漠,艾登敢打赌云决明目睹他母亲对他搬走这件事无动于衷的那一刹那,心中一定很失望。

    有一部分的艾登很想说“我很抱歉听到你这么说,老兄”,另一部分的艾登则想谴责几句云决明母亲的漠不关心,但他知道无论哪边都不是云决明想要听到的话,他总是希望人们能够忽视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脆弱或者是尴尬,不要进一步追问,或者谈论。

    “所以,她听上去倒是挺像那些巴不得孩子一上大学就赶紧从家里消失的白人妈妈,我跟你说,不少人还盼着自己的母亲能这么痛快地放手呢,”艾登用故作轻松的语气说道,“如果她是跟着你一起在七年前移民到美国的话,她适应得倒还不错。”

    云决明还是垂着眼睛,但他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睫毛轻颤,面容肃穆。艾登等了他几秒,就见他突然抬起头来,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

    “告诉你也无妨,”他轻声说,“我妈妈是十二年前偷渡来美国的。她当时在澳门打黑工,有天来了个蛇头,说可以给她们介绍在美国的工作,能赚上比在澳门多得多的钱。她心动了,交了一大笔买路费,就跟着去了。等到了美国境内才知道被骗了,根本没有工作,蛇头只负责把她们弄进美国,其余的就一概不管了。她当时没有护照,没有钱,只好先在中餐馆找了份刷盘子的工作。后来她拿到了美国绿卡,就开始着手把我也弄到美国去。”

    云决明说话的速度很正常,他省略了很多细节,但都不难猜出,一个没有身份的异国女子唯一能得到绿卡的途径,就是婚姻。从之前云决明提到他家庭的语气来看,这段婚姻多半并不怎么美满。

    “当时你应该很高兴能跟母亲重新团聚吧。”他小心翼翼地挑了一句觉得最不会出错的话,与自己的母亲分隔五年,对那个年龄的孩子来说,一定很难熬。

    云决明神色古怪地看着他,“那是我第一次和母亲见面。”

    “第一次”艾登吓了一大跳,还好他在听见这句话以前就把咖啡咽下去了,“我不是想要打听你的私事或者什么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记得父亲还没去世的时候,经常因为工作需要出差,每一次他都表现得很难过,会一再抱着他和艾莉,频繁亲吻他们的头发,重复叮嘱他们同样的话。回家后,他会迫不及待地冲向他和艾莉,用新长出来的胡茬去刮他们的脸,在他们大嚷着停下的时候才从身后掏出礼物,等着听他们兴奋的尖叫如果有谁告诉他得等到孩子们长到十一岁,才能与他们相见,艾登觉得父亲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儿女夺回自己的怀抱。

    他没法理解这一点。

    “没什么好奇怪的,”云决明若无其事地说道,就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他看起来冷静得可怕,而且毫无理由地切换到了英文,“我妈妈很年轻的时候就有了我她高中念完就离开了家,南下去广东打工,遇见了我的生父。她是个没什么经验的乡下女孩,三言两语就被忽悠得昏头转向,被搞大了肚子。对方一直哄着她,说会对她负责,会娶她,会对她好,所以我妈妈天真地留下了我,直到后来那男人有一天丢下一笔钱就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可她那时候已经怀了我八个月,打不掉了。”

    “那那之后呢”

    “之后”云决明嘴角勾起一点讥讽的笑意,“之后,大约在我一岁前后,她把我丢给当时刚刚高中毕业不久,偷了家里一大笔钱出来接济她的小姨,跟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女孩一起偷渡去澳门打工了。”

    艾登不敢往下问了,一个才满十八岁的女孩要独自带着一岁大的孩子在异乡打拼,他根本不敢去想象那会有多么艰苦。

    “我的外公外婆听说我妈妈未婚先孕,气得一个中风,一个心脏病发,发誓这辈子不再认她,就当自己没生过这个女儿。我小姨不敢带着我回去,就只好留在广东,一边照顾我,一边找一些零碎的活干。好在,她很快就认识了我小姨夫,他年轻的时候出了车祸,没有生育能力,因此愿意接纳我和小姨,把我当成他自己的孩子抚养。那时候管的不严,他们找了关系,把我的户口上在姨夫家,就当我是他家的孩子。一直到十一岁以前,我都叫陈决明。”

    除了不太懂云决明口中的“户口”是什么,艾登已经听得呆住了。

    “所以,十一岁的时候,我妈妈突然出现在我小姨家,要带走我,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就像是给一份报告随意地做个结尾似的,云决明冷漠地讲完了故事最后的一部分。最让艾登感到不解的是,即便提起把他养大的小姨和姨夫,他也像谈论两个陌生人一般地描述着他们,好似已经没有任何爱意遗留。

    “对不起,我不应该打听的”

    “没关系。”云决明截断了艾登的话,他跟后者说话的语气比他刚才议论家人的语气要温和得多,反而越发让艾登觉得悲伤,“如果我们要成为室友,这些事情你迟早都会知道的,现在说跟以后说没什么两样。”

    他开始攻克那块栗子蛋糕,不知道是因为嘴馋了,还是想要掩盖气氛中若有若无的那么一点尴尬。

    艾登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故事给他心里带来了某种异样的感受,超越了语言所能描述的范畴,跃进了一个更深层次的,艾登暂时还没法理解的曲面。像一艘突然消失在眼前的外星飞船,你不知道它是飞向了过去,未来,还是一个更高维的空间,也没有办法理解它奇特而独立的存在,只知道它出现过,消失过,并且总有一天会回来,让人再度为之目眩神迷。

    他唯一能清楚感受到的,就是在云决明细声讲述这个故事的刹那,一丝共鸣在他们彼此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尽管他们都在童年感受到过的痛苦和悲哀不尽相同,但是父母的所作所为不管是抛弃,离去,重逢,死亡,还是漠然,会带给孩子的影响总是有那么一点跌跌撞撞的共通之处。这一刻,他突然明白,在他和艾莉的争吵之后,为什么云决明能说出那样一番话,为什么那些字句能那么深刻地打动他。尽管那时候谁也没有意识到,但他们之间的联系从那个晚上就已经开始建立了。

    “所以,星期四对吧”艾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你觉得我们有可能一次性把你筛选出的这四套公寓都看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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