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转跳太快, 莉娅愣了一下。
    但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泽尼娅昨天上午就开始发烧,除了中途醒过来的那一次,直接睡到了早晨,午餐和晚餐都没有吃。
    今天的早餐准备有浓稠顺滑的燕麦粥、调进鸡汤的土豆泥、用鸡蛋和牛奶制成的软嫩香甜的布丁、各种绵软适口的小点心, 还有一大杯果汁和一壶滚烫的药草茶。
    泽尼娅只吃了一碗粥和一些土豆泥, 等到胃中不再饥饿后就停了下来。她去了浴室, 打开热水, 让温暖的水流洗去一身黏腻。
    热水蒸腾起白色的水雾,在瓷砖与镜面蒙上一层水汽。
    泽尼娅躺进浴缸里,在迷蒙的水雾中闭上眼睛。
    她也不是什么都不记得。
    一些碎片式的梦境画面在她脑海中浮动, 像是没洗干净的录像带,偶尔闪现的画面无法连成完整的故事, 但它们所带来的情感仍然残留在她胸腔。
    泽尼娅很少生病,在她和莉娅离开女子学院后, 哪怕是被大雨浇得狼狈又或是被迫顶着风雪赶路,她也最多只是感冒而已。
    地下室的一点低温会令她发起高热吗还是有别的原因呢
    泽尼娅想起她在地牢中听见的三句预言, 它们是如此的清晰,泽尼娅确信那不是幻听。
    此前她曾数次失神, 在藏书室翻阅笔记时、在修复银牌时、在看见断崖时它们带给了她一些奇异的感受, 但就像隔着一层浓雾, 那些情感遥远且不真切。
    发烧时的高热像炽烈明艳的阳光,将迷雾灼散。泽尼娅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接触到了那些感情,就像它们原本就是属于她的。
    城堡在向她讲述古老的隐秘,泽尼娅想要聆听, 可她似乎并不只是一个聆听者。
    泽尼娅按上胸口,一个聆听故事的人,会因为故事而产生这样真切而剧烈的疼痛吗
    她是不是与这座城堡有什么联系
    泽尼娅睁眼看向一旁的镜子,蒙着水汽的镜面只能照出一张朦胧的面孔,像是泽尼娅又像是另一张面孔。
    莉娅把点心和饮料留下了,泽尼娅刚醒不好一下吃太多,但如果只靠她吃的那点东西,不到中午肯定会饿的。
    昨天她几乎要吓坏了,泽尼娅突然发起高热,怎么都叫不醒,也喂不进去药,她只好向弗罗斯特先生求助。城堡里没有医生,但好在弗罗斯特先生懂一些医术。
    莉娅还记得自己找到洛伦弗罗斯特先生时是怎样的恐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泽尼娅的体温已经逼近了103华氏度约394c,而且还在一直往上走。莉娅恐惧得心脏发疼,她几乎以为自己要失去泽尼娅了,而她所能做的只有祈祷。
    幸好,在喝下那杯加了药剂的茶水后,泽尼娅的体温就稳定了下来,并开始一点一点下降。
    也许是看出了她的惊慌,洛伦弗罗斯特并没有离开。莉娅在泽尼娅的体温降到安全线之下后才慢慢放松下来,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把弗罗斯特先生忘到了一旁。
    但洛伦弗罗斯特并不在意。他坐在小厅中的沙发上,姿态安然。那不是浑不在意与冷漠所表现出来的松弛,而是一切尽在把握的镇定。
    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坚实镇定的模样,就像上次在山林中遇到狼群一样,让人忍不住产生这世上是不是没有任何事能够让他举止失措的疑问。
    但这样的姿态无疑是令人安心的。莉娅真心实意地向他道谢。
    “不必如此,你们是我的客人。”洛伦弗罗斯特说道,他的声音仿佛有着安定人心的魔力,目光在莉娅攥着胸前口袋的手上一点,“也不必担心,她不会有事。”
    莉娅这才注意到自己又习惯性地摩挲起口袋上绣着的圣纹,她把手放了下来。救治病人的医生的功劳,但人们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总免不了寻求依靠,哪怕是像虚无缥缈的神明寻求同样虚无缥缈的希望。
    “冒昧询问,我可否知晓这个口袋里装得是什么呢”洛伦弗罗斯特将莉娅从令她焦灼的话题上引开。
    莉娅摘下口袋,从中取出那颗光滑温润的铜骰,递到洛伦弗罗斯特先生面前。
    洛伦弗罗斯特似是惊讶地挑了挑眉。
    莉娅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把这铜骰装在绣有圣纹的小口袋里,通常这样的口袋是用来装有护身符、念珠、又或是几段经文的。或许还会有其他别的什么,但怎么都免不了与教会相关,更何况她还时常攥着这个口袋祈祷。而一个骰子,怎么看都不像与神有联系。
    “很特别的选择。”洛伦弗罗斯特评价道。
    “是家中长辈赠予我的礼物。”莉娅说道。
    “介意说说吗”洛伦弗罗斯特询问道。
    “是我的祖母。”莉娅抬起头,眼睛向上看去,神情怀念又复杂,“她是个很特别的人,她好像很虔诚,但又总有些古怪之处。她好像很爱我,但有时又让我有些害怕。”
    “她总是告诉我说,只有虔诚地遵循神明的教诲,才不会致使自己遭逢厄难。而如果我是个好姑娘,神明会庇佑我的。”
    “有一次我忘了是为什么,但那一次我很害怕,她温柔地安慰我,那是我记忆里最温暖的一次,她把这个交给我,并告诉我说那些厄难不会落到我身上的,因为神明会赐予我好运。”
    莉娅盯着那枚铜骰,短促地笑了一下,像是自嘲似的说道“我戴着它可能只是因为习惯了吧。毕竟,我现在可算不上是个标准中的好姑娘,神明又怎么会赐予我好运呢”
    洛伦弗罗斯特捻着铜骰在指尖灵巧地翻转了几圈,说道“或许您选择它,正是因为它看起来与教会最不相干呢”
    莉娅怔了一瞬,她惊讶又迷茫地看着洛伦弗罗斯特,好像不是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但洛伦弗罗斯特只是一笑“人们有时候只是需要一个安慰与希望,当您并不真的相信那无所不能的存在能够帮助你时,自然也就不愿意遵循他所定制的律条。既然如此,您所信仰的与向之祈祷的究竟是什么,还有什么在意的必要吗”
    莉娅瞪大了眼睛,她结巴起来“您是说,您的意思是”
    “唔,或许这话在您看来有些大逆不道,但我想您是理解这意思的。”洛伦弗罗斯特微笑道,“并非神创造了人,而是人创造了神。”
    “因为人们需要神。需要这样一个存在来规范举止、传播道德,并且,在遭受苦难时拥有一个能够给予自己继续忍受现在的生活的理由。于是人们虚构了这样一个能够安抚自己心理的存在,这固然源于脆弱,但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既然如此,代表神的究竟是一个符文还是一个骰子什么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莉娅说不出话来,她望着洛伦弗罗斯特,心中突然生出莫大的恐惧,因为她对此心生向往。就像人们原本不会恐惧一片美丽的湖泊,直到他们发现自己生出想要投身于其中的渴望。
    她在那近乎狂妄的观点中,见证了她无法抵御的自由。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像一泓被迷雾笼罩的湖。
    “您的同伴应当已经痊愈了,那么我也该就此离去。”洛伦弗罗斯特却轻轻巧巧地换了话题,仿佛并不清楚自己的话对面前的信徒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又或是对此浑不在意。
    他起身告别,高大的身材显出天然的压迫力,优雅的仪态却又将之巧妙地收敛。
    在离去前,他问道“无意冒犯,您现在迷茫的,或许在最开始时,就已经做下了决定您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房门轻巧地落锁,莉娅去看过泽尼娅,她的体温确实已经恢复了正常,正沉沉地睡着。
    莉娅没有打扰她,悄悄离开了卧室。那枚铜骰被洛伦弗罗斯特放在桌面上,莉娅盯了它半晌,慢慢将之攥紧掌心。
    她真的忘了吗还是只是不想记起呢
    在那些模糊成片段的记忆里,有一个被拖进阁楼锁起来的人,与可怕的挣扎和尖叫。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实在吓人。祖母将她揽紧怀里,柔和低哑的声音温柔地安慰她“只要你做个听话的好姑娘,你就不会遭遇厄难。”
    不会遭遇什么厄难呢莉娅不知道,但慢慢的,她就能够猜到了。
    她在祖母的手臂上,看见过那些疤痕。
    那双苍老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它是温暖而柔软的,将一枚铜骰塞进她的掌心。
    “你要做个听话的好姑娘。”
    “我想向弗罗斯特先生道谢。”泽尼娅说道。她身上还带着浴后湿润温暖的水汽,因恢复了健康而重新显露出生机。
    这是个再合理不过的想法了,但莉娅却产生了迟疑。
    “莉娅”泽尼娅疑惑地看着她。
    “我想留在房间里。”莉娅说道。她现在不太想见到洛伦弗罗斯特先生。
    “发生什么了吗”泽尼娅敏锐地觉察到莉娅的别扭。
    “没有。”莉娅迟疑着,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但泽尼娅体贴地没有追问,只是说道“如果发生了什么,一定要告诉我。”
    这让莉娅松了口气,她留在房间里整理笔记,泽尼娅则离开房间寻找弗罗斯特先生,她并不太想动用摇铃麻烦科林又或是是罗齐娜,只是在城堡中独自行走。
    走过古老的石砖,墙壁上挂着厚重精美的壁毯,棚顶绘着澄澈的蓝天与纯洁干净的云朵,传说中的神明与天使们在其中落座或歌舞。一个背生洁白双翼的天使打翻了水罐,洁净的水流从顶棚一路流淌到了墙壁,在一张挂毯中汇聚成了一方湖泊,用莲叶遮蔽身体的水仙女悄悄从花瓣后露出眼睛,仰头看向天上试图抓住水罐的天使。
    泽尼娅为这精巧的构思露出一个微笑。这是她来到这座城堡的第十日,这段时间足以让她对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建立起足够的认知,但还不足以让她对这里感到熟悉。
    人们会为旅途中陌生的风景感到兴奋,这异于家乡的风情会让旅者接受到鲜活美妙的刺激。可泽尼娅对这座古老的城堡已经失去了惊奇,并非她已经对此产生厌弃,而是她开始感到与此契合。
    巴洛克式的宫殿里合该行走着衣裙富丽的美人儿,大教堂中的音乐总是神圣而庄重的,台地园里种植的花木必须富有对称的规则美。泽尼娅行走在古老的城堡中,她穿着的衣衫是现代的简洁利落,姿态与神情却是如此的契合这里曾流淌过的古老时光。
    廊道在时间的流逝中愈加昏暗,乐声像缓缓降下的薄雾一样悄然出现。
    泽尼娅闭上眼睛,音乐像海边永不止息的浪,一次次拂过她赤裸的足。她在海边行走,愈加浩大的乐声纯净而饱满。
    她本该在海边驻足,聆听这音乐如观赏一支开在荆棘丛中的玫瑰,像人们在圣坛前止步。
    可她听见了残缺的音符,于是这完美的、饱满的、属于神圣的音乐突然降到人间,成为一个真实的灵魂。
    于是她向海中走去。
    泽尼娅驻足于晨室的门前,走廊是暗的,黄昏从门缝里射出一线金色的光,如瀑布上那一线开启的金色天门。
    残缺的音乐从对面的世界传来,像一个随性的邀请,又或者只是淡漠地站在那里,等待来者向他靠近。
    泽尼娅推开那门,在一线扩开的金色光芒中,那音乐落下了最后一段尾调。
    弹奏者从琴键上移开修长的十指,被裹在墨蓝暗纹的黑色马甲里的躯体挺拔流畅。
    “下午好。”洛伦弗罗斯特从琴凳上转身,“我很高兴看见您恢复健康。”
    “下午好,弗罗斯特先生。”
    泽尼娅从音乐带来的幻境中脱离,她压下心中的怅然若失,向洛伦弗罗斯特道谢。她走进房间,上一次她来到这里时只是在门口一顾,并没有看清房间内的布置。
    黄昏时暖金色的光芒从明澈的玻璃窗外洒落进房间,这里并没有过多的摆设,在开阔明亮的空间里,只有一架双排羽管键琴与一张收着乐谱的矮桌兼书架。
    但泽尼娅却被窗外的景象吸引了目光,大片洁白的玫瑰在窗外绽放,泽尼娅确信这就是她每天晨起时都能从窗外看到的玫瑰花田,但在她和莉娅的房间中,她只能远远的凝望着它们,而在这间房间,它们近得好像只要推开窗就能嗅到玫瑰的芬芳。
    洛伦弗罗斯特看了看窗外“您对那里感兴趣”
    “是的,那很美。”泽尼娅说道。她突然恍惚着忆起昨天发热时,从流淌的雨水的窗户向外看到的黑色,那是弗罗斯特先生吗他为什么要在下雨的时候前往花田呢
    “昨天下雨的时候,您在那里吗”泽尼娅问道。
    “是的。”洛伦弗罗斯特看出了她的疑惑,于是向她发出邀请,“您想去那里看一看吗”
    泽尼娅接受了这份邀请,她对那片玫瑰花田也向往许久了。
    被雨水洗过的玫瑰在日暮时金色的阳光下显得纯洁而神圣,它们生得很高,大约到泽尼娅的胸口,茂盛的玫瑰丛中掩藏着供人行走的小径,但在走进花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章节目录

伯爵的城堡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棋子小说网只为原作者一口果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一口果并收藏伯爵的城堡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