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面前的那盅汤,没瞧出什么问题,探手一摸,触感微温,又看了看周围的菜肴,这才明白过来。今日客人太多,天气寒冷,很多菜从后厨送到席上时已散尽热气,变得温凉。这对别人来说不算什么讲究,然而就闻衡这几日的观察来看,薛青澜似乎从来不碰凉了的食物。
    前些天他替闻衡煎药,连水也要放在炉边温一温才喝,恨不得抱着炉子过一整个冬天。闻衡只当他是南方人,格外怕冷,但现在看他这模样,又觉得这不是个小问题五谷养人,他又不是修仙,怎么能一天到晚粒米不沾、纯靠喝热水度日
    这场宴饮宾主尽欢,一直持续到深夜才散场。众弟子送宾客回住处,薛慈喝了不少,虽不至于大醉,却歪歪斜斜不走直线,玉泉峰山路陡峭,薛青澜和温长卿两人合力搀着他,费了不少力气,好容易才将人抬回了客院床上。
    薛青澜一天没好生吃饭,胃里隐隐作痛。送走温长卿后,他回到厢房,拎起桌上茶壶欲给自己倒杯水,然而倒出来一看,却只有半杯凉透了的酽茶。
    薛青澜顺手将茶泼了,杯子掷回桌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屋里只点着一盏灯,除了桌子旁边,其他地方都隐在茫茫黑暗中,像蛰伏的怪兽,随时要扑上来噬人。薛青澜坐在半明半暗之中,灯光铺开的阴影将他的轮廓涂抹得越发瘦削孤峭,肤色苍白如雪,被层层黑衣裹着,好似一把被夜色缠绕的剑,有摧金断玉之利,却最终窒息于缠绕蚕食。
    明明还不到十五,他周身却阵阵发冷,无孔不入的寒意顺着门扉窗缝悄然肆虐,玉泉峰的冬夜原来并不比宜苏山的更好捱
    咚咚咚。
    窗户被人轻叩三下,窗纸上映出一个挺拔的影子,薛青澜第一眼没有认出是谁,僵着声音问了声“是谁”,对方却不答话,又敲了三下。
    他勉强站起来,推开半扇窗户,冷若冰霜地道“大半夜的是你”
    闻衡没带剑,空着手站在窗前,眉目沐浴在薄薄的月光下,竟令清冷皎洁的月色也陡然温柔起来。
    “你怎么”他不由自主地哽了一下,“你来干什么”
    闻衡不慌不忙地答道“今日席上没吃饱,方才煮了一锅清汤面,薛师弟要来分一碗吗”
    以他二人的交情,闻衡深夜亲自前来邀请似乎有点突兀,可他们初见以摔门收场,再见时闻衡一头栽在了人家身上,每一次都不合常情,也不多这一次。更何况薛青澜毕竟照顾了他三天,闻衡受人恩惠,不还一点,总觉得心里过不去。
    薛青澜不想拒绝他,又迈不开步子,整个人仿佛被两边拉扯,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呆呆地望着他
    那表情全无素日冷漠,看上去甚至还挺委屈。
    闻衡在心里暗叹,不知第几次把“怎么这么可怜”的感慨咽回去,屈指在窗台上叩了叩,道“走吧,再不回去,面就凉了。”
    这句“凉了”像一只手,在薛青澜背后推了一把,在脑子跟上之前,他已单手撑着窗棂翻了出去。
    闻衡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很快假装正色道“走了。”
    当年廖长星给闻衡安排这个院子,看中的就是它带了一个小厨房,能让在孝期的闻衡自己做点吃食。三年来,逆境逼人,闻衡早就从不会生火的大少爷变成了十指沾遍阳春水的老手。他不追求口腹之欲,但毕竟聪明,跟着厨子学了几天就摸清了关窍,填饱自己的肚子不成问题,现在看来,糊弄薛青澜也不难。
    闻衡说是煮好了面,其实只在灶上滚着水,他把薛青澜领进门,才自去洗手下面。薛青澜也不嫌烟气大,跟着他在厨房转悠。等暖烘烘的灶火驱走了一身寒意,饥饿感也随之复苏,他坐在桌边捧着一只粗瓷碗,在蒸腾的热气里小口啜饮着面汤。
    厨房里一灯如豆,薛青澜的额头被热汤面催出一层细汗,过于苍白的脸颊透出一点鲜明血色,从冰雪变成了暖玉,更显莹润光洁。
    直至此时,他身上才终于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专心吃饭的时候有点呆气,像个深夜饿醒来厨房找吃的的半大少年。
    而厨子陪坐在一旁,吃不了几口就撂了筷子,等薛青澜放下见底空碗,又招呼他到灶边来,从灰堆中扒拉出几枚烘熟的大栗子,用湿布包好递到他手中“我这里不能开荤,没什么可招待的,委屈你了,好歹还有几个栗子,拿着暖暖手罢。”
    薛青澜跟他头对头地蹲在炉灶旁边,任由闻衡将布包塞入自己手中,表情明显已经懵了,就好像他捧着的不是不值几文钱的栗子,而是一包滚烫的飞来横财。
    他低头复又抬头,怔怔地望着闻衡。
    不知是不是错觉,某个瞬间闻衡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逝的光彩,宛如初春冰消雪融之时,枝头怦然落下的第一颗水珠。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都如洪流撞上堤坝,卷起滔天巨浪,在他胸腔中隆隆回荡。薛青澜张了张嘴,最终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轻轻的、撒娇似的抱怨“多谢师兄你们山上真的好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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