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福有兆,正应在今日。

    周遭一切静寂,像是短暂地为他筑起了一道屏障,身体完全不听使唤,连悲喜都被一并隔绝。然而闻衡心里知道出了大事,他虽听不见,那些字句却在他心头翻来覆去地响着,最终归于一个根深蒂固的念头我不相信。

    侍卫重伤弥留,闻衡状若失魂,范扬险些当场疯了“怎么回事谁倒是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快逃。”

    范扬跪在地上陡然回头“什么”

    门边的角落里,一个稚嫩的、颤抖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说快逃。”

    众僧分开,露出身后的阿雀,他披头散发,脸色惨白,半幅衣襟上都是血,像个小疯子。换成别的孩子,此时恐怕早已经吓疯了,他却出奇地镇定,一字一句地对范扬复述道“他说王爷刺杀陛下,被大内大内诛杀,禁军带人抄家,王妃自尽,满城搜捕,很快就要追过来了。”

    范扬大骇“不可能”

    慧通方丈双掌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其余僧人亦随声齐诵“阿弥陀佛”。

    悠悠佛号中,那侍卫回光返照,不知从何生出了力气,蓦然抓住范扬,颤声道“带世子走,他们要斩草除根快走”

    范扬猝不及防,竟被他推得一仰。那侍卫交代完最后一句,终于油尽灯枯,彻底撒手而去。范扬怔怔坐在地上,双目通红,哽咽半晌,终于忍着泪爬起来去扶闻衡“世子世子,咱们得走了”

    闻衡终于恍惚地抬起眼来,眼里满是血丝,竟好似魔怔了一般“走走去哪里”

    范扬悲从中来,涩声道“不管走到哪去,京城是决计不能回去了。”

    闻衡怔怔反问“那我爹娘呢”

    慧通方丈长叹一声,上前扶起闻衡“王爷王妃遇难,此一事颇多蹊跷,其中或有冤情,世子需保全自身,方能为长久之计。”

    趁着闻衡的注意力被分散,慧通方丈一指点中他睡穴。闻衡眼前骤黑,登时失去知觉,一头栽倒在范扬肩上。

    范扬哪里想到慧通会在此时出手,大惊失色“方丈”

    慧通方丈肃容道“追兵将至,事不宜迟,范侍卫请带世子从本寺后门离开。”

    范扬跟了闻衡数年,已经习惯闻衡指哪他打哪,毫无主见可言。此刻闻衡倒下,他就像被人抽走了主心骨,一时慌乱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抓着慧通方丈问“世子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在下亦是王府家生子,我们还能投奔到哪里去求大师指点一条明路”

    慧通方丈略一思索,道“此去向西,正是孟风城。”

    “孟风城孟风城万籁门”范扬眼前一亮,“是了,柳门主是世子的亲舅舅,王府遭此大难,万籁门绝不会袖手旁观”

    几句话的工夫,侍卫已套好马车赶到院外,慧通方丈将范扬送至门外,对众侍卫道“庆王殿下唯一血脉,便托付给诸位了。此去前程艰险,万望珍重。”

    范扬将闻衡在车上安置好,又将阿雀一并抱进车厢,虎目含泪,对方丈道“大师放心,在下纵然粉身碎骨,也必保世子安全无虞。”

    他朝门内斑斑血迹望了一眼,复哽咽道“我那兄弟,烦请贵寺代为安葬。今日我们出逃,势必会给保安寺惹烦,无端连累诸位,实在愧疚。”

    他情知此去或许终生再难回到京城,更难预料日后吉凶,这一次受慧通方丈活命之恩,恐怕以后没有机会偿还。他有万语千言哽在喉中,却来不及开口,于是拂衣下拜,结结实实地朝慧通方丈磕了三个响头。

    慧通方丈口诵佛号,微微躬身还礼,道“十五年来,保安寺深受王府恩惠,从未有一日忘怀。今日王府蒙难,老衲自当竭尽全力,为世子周旋。”

    范扬再难自禁,热泪滚滚而下,他用力抹了一把脸,跃上马车,对方丈道“倘若侥幸逃得性命,来日必来拜谢方丈大恩,后会有期”

    “驾”

    王府数骑护卫着马车一路向西疾驰而去,马蹄扬起滚滚烟尘,车声渐远,终至不闻。

    西北风卷着浓云呼啸而过,天色阴晦,大雪将至。保安寺内,慧通方丈遣僧人收敛死去的侍卫,自己则一一检查闻衡和众侍卫所住的厢房、客院,关门落锁。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大殿内,独自在蒲团上坐定,就着满殿摇曳不定的烛火,默诵起地藏经。

    闭目静定之时,万籁俱寂,除了他自己喃喃念诵的经文外,还有深深浅浅的脚步声、马蹄声、吹过利刃的风声,正不约而同地涌向这间小小的佛堂。

    无人的客院内,两只灰雀落在高大的枣树上,啾啾啄食着枝头挂了霜的果子,没过多久,其中一只忽然扑棱着翅膀飞起,然而没飞多远,便在半空骤然僵死,“啪嗒”一声跌落在寺庙墙外。

    另一只虽然还紧紧抓着树枝,却再也不会叫、再也飞不起来了。

    一双布满尘土的靴子踢开灰雀的尸体,似乎踌躇了片刻,最终调转脚步,朝着保安寺西方款款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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