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叶争流回忆起这件事情,感觉一切都要从两个源头说起。

    第一个源头,就是解凤惜曾经收下过一个徒弟。

    叶争流刚刚进入师门的时候,还和白露凑在一起谈论过这段八卦。

    据说门里有一位师姐非常厉害,仗着刚刚入门的新手保护期,直接跳槽进了解凤惜的后院,从此由门徒专职成为老板娘。

    但叶争流没事又不会往解凤惜后院晃,自然无缘和那个神奇的师姐产生交集。

    对于这段八卦的印象,叶争流停留在过耳就忘的那个级别。

    甚至连她继任沧海城城主之位以后,听黄三娘跟她抱怨后院姬妾开销有点多时,叶争流也没想起那里面还包括自己一个师姐。

    黄三娘很有可能也没想起来,毕竟解凤惜的徒弟实在太多了。

    所以叶争流非常自然地把后院预算给削了,丫头婆子的数目给减了,日常开销也往下打了折扣。

    新城主本人都带头施行饭餐不浪费的环保标准,城主府里当然不能有人搞特殊。

    至于那些流言

    后院里有人抱怨新城主上任以后她们的境地每况愈下

    哀声垂泪,感觉自己或许某天会被不喜欢她们的新城主一根白绫勒死

    拿出银钱上下打点,只求下次新城主准备礼物时,自己能作为礼物被送走

    别做梦了,叶争流送礼不送人。

    谁要是想当礼物被送走,叶争流明年就送她一份脑白金吃。

    至于那些流传在后院里窃窃私语的各种猜测,叶争流统统不放在心上。

    因为叶争流的目的,就是有朝一日把这些女人统统送出去参加工作。

    而且最好要让她们自主自愿地去参加工作。

    从出生起就被困在金丝笼里的雀儿,即使有朝一日笼门打开,仍然不敢飞向天空。

    但如果水尽粮绝了呢,她们也不敢吗

    如果真的有人宁可死在笼中,也不愿意飞向天空,那便是一出被时代驯化的悲剧。

    叶争流知道,这样的人肯定会有。

    但她不能为了宁可饿死渴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放弃所有的小鸟。那些没有被驯化的雀鸟,她还是要尽力地将她们托上天空。

    这就是那桩糗事的第二个源头。

    纺织厂开厂以后,第一批名额,叶争流分给了后宅一大部分。

    这个决定,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

    首先,这批最早进入纺织厂的员工,很大一部分都是作为储备干部培养。这些姬妾们没有家人,女人在外立户又比男人艰难,叶争流总要给她们一技傍身。

    其次,对于这个纯由女子立起的织纺,城中还有疑虑。

    在织纺干活不像是在军营,令行禁止,战士们都配合。织纺的女工们一定会面对更加复杂的人际环境。

    城主府主动选出一批女人进入织纺,是表示一种带头态度连城主的家眷都在织纺里干活,各家把女儿媳妇送进去,也不必犹豫了。

    最后就是原料问题。

    棉花原料供应不充足,织纺还没有正经立起来。

    所以叶争流索性拨点“自己人”过去。这样即使停工,大部分女工也不必因日结工钱不再发放,被迫回家操劳家务。

    她们可以继续接受夜校教育因为她们本来就是城主府的人,要听城主府的话嘛。

    这样在工闲时接受教育,工忙时上机器织布。一套基础教材走下来,关于储备干部的打造,便可以初见雏形了。

    叶争流是这样计划的,她也是这么做的。

    一开始的进展非常顺利。经历过半年之久的冷待和削待遇,觉得新任女城主无法容忍她们的姬妾,纷纷开始寻找新的活路。

    放在往常,她们寻找活路的方式,就是讨好家中别的男主人。

    对不起,家中没有别的男主人。

    再不然,打点管事,请管事把她们放进送礼的名单里。

    新城主不往外送女人。

    终于有人提起来城主刚刚继任的时候,曾经组织过一次“看护客”的招徕。据说可以出门,每个月也有月钱能拿,往后还可以在城中立女户,想出门嫁人也行。

    但是那个时候,大家都未料到日后的局势会这样复杂,于是便就此错过了。

    可在不久之前,一个看护客突然回到了后院,说是要来取东西。

    自然,她取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但作为曾经“放出去了”的一个仆役,现在又堂皇回到这里,还被管事婆子客客气气请来说话的女人,她的出现,顿时在小小的一方宅院天地里激起了若干的水花。

    无论认不认识这个看护客,得到消息的女人们都纷纷跑出来看她。板凳和马扎挤满了一个小院子。

    反正一天天的,日子也是这样的过。男主人从前很少往后院来,现在更是连男主人都没有了。如果不推牌、不绣花、不串门唠嗑,那女人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一丁点稀奇的事件,都是加在清汤中的小米辣。

    女人们绕着看护客团团围坐,人人都说她和从前全然不一样了。

    明明之前只是个普通的烧火婆子,如今说起话来却是那么的有底气。

    看护客给女人们展示自己头上那顶奇怪的浅蓝色帽子,还有胳膊上的蓝色袖章。

    她嗓门大了许多,背也挺直了许多,据说她手下管着二十个伤兵,每个伤兵都要尊敬地叫她一声“赵客”。

    女人们不信她说的是真的。女人进了军营那样可怕的地方,怎么能这样完好地走出来

    赵客便笑了。

    “你们会背十八反、十九畏么”

    一片齐刷刷的摇头。

    “那你们又知道怎么固定骨折的骨头,知道怎么给伤员上夹板么”

    又是一片拨浪鼓似的摇头,女人们把脑袋摇起了一片黑色的浪。

    赵客把胸膛挺了挺,那双从前用来抱柴火的手,如今用来固定鲜血淋漓的断肢。

    “那你又知道怎么把腐肉挖去,怎么避免伤口发炎么”

    倒抽凉气的“嘶嘶”声充满了整间小院,女人们面面相觑,胆小的还要缩一下脖子。

    赵客昂首挺胸地说道“因为我是有本事的人。他们都知道我们能救他们的命,所以他们都尊敬我。”

    有人忽然在底下喊了一

    句“你家里从前也不是开医馆的啊。”

    赵客闻言大笑“我有两只手,一个脑袋。家里没教,难道我就不会跟随白露师学吗”

    说完这一席话,她拿着自己这次“特意”回来取的、其实早就不需要的那个小破包,施施然地离开。

    女人们只见她大步走出院落,步伐硬朗,后背挺得笔直。

    她们看看彼此,咽着口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或许是为了那个在描述里,她们从未看过的世界;也或许是为了那段和她们擦肩而过,从此再无缘分的人生。

    女人们本以为,这件事会成为她们未来十天半个月里说不厌的话题,然后再慢慢沉没。就这么过去,就如同她们人生里习惯的无数件遗憾。

    然而令她们谁也没想到的是,第三天一早,管事忽然把她们都召集了起来,然后对她们说“城里纺织厂正在招工。”

    “和看护客一样,什么都会有人教你们。也和看护客一样,每个月月钱拿,干满了时间可以出去立女户。”

    “纺织厂里只有女工,你们考虑清楚吧。”

    抛下了这一段话后,管事毫不留恋掉头就走。不理会女人们在他背后哗然炸开的一片声浪。

    然而由管事特意加重声音强调的那个比喻,还是清晰地落到了每个女人的耳朵中。

    和看护客一样。

    和看护客一样

    如果连一个烧火的中年婆子都能脱胎换骨,变成如今的这副模样。那,那她们这些还不算太老的伎人们,也是可以的吧

    许多人犹疑着不敢做下决定,却也有一批女人勇敢地站了出来,把自己的名字交了上去。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既然新城主不喜欢她们,也不肯把她们送走,甚至不知何时便会决定不再养着她们那她们还能怎么样呢

    她们这些人,就像是被绑了翅膀的鸟儿。

    身契被主人家捏在手里,性命也被主人家捏在手里。倘若有一天碰上主人肯解开翅膀,反而不知道该怎么才能飞了。

    但但只要愿意尝试,总是能飞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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