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首谢恩,谁知他一怔,却说“陛下恕罪,”他将一双手伸出来,“我在寺里两年,只握笔,不握剑,指尖都是笔杆磨出的茧,武艺已经荒废了。”
    皇帝却不信,叫了薛纨来,指着他对道一说“你和他比一场,赢了他,我擢你做羽林监卫率。”
    薛纨在船尾吹着徐徐的夜风,正犯懒,他径直将腰间的羽林监卫率令牌呈上来,笑道“不必比了,臣以前就是道一师父的手下败将。”
    皇帝咦一声,“你们以前比过”
    “陛下忘了,”道一平心静气的,“我曾经从薛将军剑下逃过一命,还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他眼尾淡淡一瞥薛纨,“薛将军也不记得了。”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谦虚,话音里却一股唇枪舌剑的味。皇帝听得有趣,转而问道一“你一个刚二十岁的年轻人,坐得住那你说说,在寺里都抄了几箱子的经书啊”
    道一慢慢说给皇帝“译了立世阿毗昙论、意业论、成就三乘论、意业论、僧涩多律、破我论疏大概也有十七八卷了。”
    皇帝狐疑地看着他,“你是真静下心要做和尚了”
    道一笑道“小僧现在不就是和尚吗”
    “好,”皇帝听他坚持,也不勉强,赞了一句“学穷三藏,贯练五部,以后你的成就,恐怕还要胜出玄素许多了。”
    “承陛下吉言。”道一不失时机地站起来,“小僧该回去做晚课了。”
    皇帝没有挽留他,“你去吧。”
    画舫靠岸,元竑紧跟着道一,刚一上岸,便急着扯他的袖子,“你为什么不肯进羽林监”
    进羽林监道一心中呵呵冷笑,檀济还在彭城统帅千军万马,他进了禁军,岂不成了另一个王玄鹤他瞧着元竑那张和皇帝肖似的面孔即便少年赤诚,他在望向皇帝时,仍是满脸的孺慕之思。道一没有直言以告,只微微一笑“不都说了吗我不是那块料。”
    皇帝试探过道一,放下心来,起身对内侍吩咐道“回宫。”
    在内侍尖利的“起驾回銮”声中,船下碧波涌动,进了朱雀航,众人簇拥着皇帝走向船尾,忽觉船身微微一震,似乎撞了什么,侍卫们警觉,立即拔剑回顾,有人指着黑黢黢的船沿,“有民船犯驾。”
    羽林监早将整条河都封了,不该有其他船只的皇帝疑惑地看过去,见那叶扁舟轻轻一撞,又荡开了,舟上一条绰约的人影,被满河微红的光笼着,她的头发有些怪异,只及肩头。夜风吹拂着衣带,显露出聘聘婷婷的身段,分明是个女人。她举起灯,也往画舫上看来,一双眼睛里,仿佛有星光在柔波里荡漾。
    船夫早吓得拼命求饶了,这美丽的少女却懵懵懂懂的,还疑惑地瞧了瞧剑拔弩张的侍卫们。
    皇帝暗自称奇,拦住侍卫,走上前问道“你是神女,还是亡魂”
    她走上船头,脚下打着旋的花灯如红莲盛开。众人没有皇帝的命令,都静默了,她一开口,是格外的清悦婉转,“陛下,我是阿松呀。”
    “阿松”皇帝还有点魂不守舍,“哪个阿松”
    小舟一靠近,皇帝便迫不及待伸出手去,握住柔荑,把她牵上画舫。她的发丝间有浓烈的芬芳,皇帝深深嗅了嗅。
    “陛下,我是阿松呀。”她嫣然一笑,拂了下肩头流云般的青丝。
    这个头发皇帝恍然大悟,“是你”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阿松,“你”美人在怀,他一时心荡神驰,语气也温柔了,“朕刚才没认出你来。”
    阿松红唇一嘟,“我没有昭容长得美,所以陛下不记得我了。”
    “谁说的”皇帝沉浸在那甜腻浓稠的芬芳中,浑身都酥软了,“昭容不及你万分之一。”
    阿松发出一声清脆的笑容,是肆无忌惮,也是天真烂漫,她手指捻着青丝,眼波一转,“那昭容岂不是丑得跟鬼一样”
    皇帝在她下颌上一捏,笑道“刚才以为你是神女,原来你是个妖精。”明知道阿松犯禁和薛纨脱不了干系,皇帝忍不住想和她多说几句话,“你在这干什么”
    “我来祈福,求佛祖保佑檀侍中打胜仗。”
    她是檀济的养女,皇帝点点头,“你的灯是哪一盏”
    阿松茫然望着河中的万点星光,“我不记得啦。”她依偎在皇帝身上,又展露了笑颜,“陛下你看,像开了满河的莲花一样。”
    “你喜欢莲花”
    “喜欢呀。”阿松探出雪白的手,搅动了河里的月影,有只简简单单的,素面的河灯漂到了手边,她拾起来,“陛下,你看着上面还写着字呢,”她红唇翕动着,“檀”才吐出一个字,她便愕然止住了。
    皇帝也瞧见了,“檀门李氏,檀济的先夫人似乎姓李,”皇帝啧啧称奇,“这大概是道一放的,巧了。她多少也算你的亡母了。”
    阿松把河灯放进水里,鬼使神差地往河边瞥了一眼。正见桥头一个年轻的僧人,正微微垂着头,不知是在看月影还是看人影。他站起身,掸了掸袖子,往天宝寺的方向快步走了。
    “跟朕走吧,”皇帝忽然开口,打断了阿松的思绪。
    她有一瞬间不知所措。
    皇帝对着她微笑,“朕把华林蒲赐给你,天渊池有十里芙蓉,一开起来,美不胜收,正配你。”皇帝生着一张颇英朗端正的脸,温柔的时候,也并不丑。
    阿松张了张嘴,听见自己的声音道“好。”
    皇帝扬声一笑,拉着她的手,一起登上御辇。旌幢蔽月,华盖上的流苏轻轻打在手臂上,阿松低着头,一阵心烦意乱,皇帝只当她害羞,抬起她涨红的脸欣赏半晌,兴致勃勃地说“你这张小脸,真像一片莲瓣,朕要替你想个恰如其分的封号嗯,你是从华浓别院来的,就叫华浓夫人,怎么样”
    阿松没精打采,“谢陛下。”
    薛纨随扈,御辇上皇帝和阿松的对话都听在耳里,他在马上扭过头来,对着阿松露出一抹半是奚落、半是同情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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