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抓挠,蹬踹,撕咬又嚎叫,拼了命地扑腾。
    男人喷着酒气,像座山一样压了下来。
    五娘尖叫着,疯狂抓挠着牢房冰凉的石壁。
    她突然在地上摸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锐利,冰凉。
    猛然间,有一种剧烈的疼痛自手指窜开,一下子就在她混沌的脑子里劈了道缝隙。她突然发了疯,紧握着那东西,没了命地往男人后背上戳。她死搂着男人的脖子,像情人一样,像儿子一样,把男人困在自己胸怀,然后往死里捅。她不能停止了,耳边热辣辣地全是自己的尖叫,男人拼命挣扎,使劲掰她的手腕,可她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秘诀是,不要松手。”
    她无端想起了少女时学骑马的那些时光。她什么马都不怕,性子再烈的马在她手下都服帖。后来养马人都服了她,还曾经让她养大一匹小马驹。姐妹们都羡慕她,问她怎么骑马,她就这样说。
    “什么都不要想,就是别松手。”
    她不放手。哪怕疼痛难捱,视线震荡。男人有着骡马一样粗壮的脖颈,她迟钝地转着念,往男人后脖子上拼命地捅。
    “五娘五娘”
    恍惚间,她听见有人叫她。
    她很累了,视线不能聚焦。她寻着声音的出处,脑袋深处好像架起了大鼓,咚咚地痛楚地敲。她的意识先于身体回归,先听到自己的尖叫,声音嘶哑,像只厉鬼。粘腻的黑血沾了她满身满脸,男人面朝下倒在她怀里,整个后背和脖子被捅得血肉模糊。她心中一惊,慌忙看向自己的手,发现自己紧握着一柄刀,小小的,柳叶一样精巧。
    临渊送的,她和翎殿下一人一把,削萝卜吃。谁都没想到一个女子会带刀,她自己都忘了。
    她杀了人
    “五娘五娘”
    是安平在叫她。五娘怔怔地,慢慢向安平望去。年轻武者浑身是血,他的一只手臂已经从铁链中挣脱了出来,鲜血淋漓,对着她展开怀抱“五娘到这里来。”
    五娘推开男人的身体,反手抹了抹脸。她的头顶笼罩着一片黑沉沉的巨大的恐怖,她视而不见,以五指为梳,重新盘好了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她整个人是恍惚的,做梦一样,一开口声音也发飘,问安平“他死了”
    安平说“没有,把刀给我,到我这里来”
    五娘攥紧了小刀,攥得手腕子发抖,咬牙切齿地开始往男人脖子上乱割。昏迷的男人大声哼起来,安平就说“不要来回割,找准位置,用你全部的力气插进去。”
    五娘一咬牙,一声裂瓜似的声响在手下迸裂,把刀插进了男人的脖子里。她心里的愤怒和耻辱也跟着嚯拉一声倾泻了,她不害怕也不惊愕,只感到一阵难忍难咽的恶心。她怔怔地抬头看向安平,年轻的武者再一次对她张开了手臂。
    五娘如梦初醒,突然扑进安平怀里,抱着他嚎啕大哭。
    疲惫的武者紧搂着她,用下巴反复摩挲着她的发顶“嘘不要哭。好姑娘,你做得很好”
    冰冷的牢房中淡淡弥漫着一层血雾,一塌糊涂,一乱涂地。走廊里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拿着武器的狱卒们一脚踹开了牢房半掩的铁门,接着,他们齐齐一惊,愣在了牢门前。
    暮色降临。
    主宅大厅里四下里掌起了灯,照得大堂灯火通明。满庭华彩,侍女们在人群中穿梭着,为每一位客人端上了丰盛的酒菜。
    西境有“合宴”的风俗,贵客来临,主人便要老少全家一起出席款待,堂中不设座椅,只以青席铺地,菜肴以野味为主,佐以一种又苦又涩的果子酒,喝了令人喉间生津。这一次翎王驾临,江城权贵们皆尽到场,只是堂中人人面色阴沉,小孩子一口大气都不敢出,连歌姬的舞乐都显得寥落了。
    陈少钧高坐主桌,将酒杯抵在唇边,玩味地看着容钰喝酒。
    少年依旧披着那件宽大的仪服,只从大氅的缝隙中伸出两只手来,捧着杯果子酒一点一点啜饮。他长眉轻蹙,双唇微微抿着,抬头示意侍者倒酒的模样看起来无比优雅,连微小的一个表情,都是宫里千锤百炼出来的华丽尊贵。
    即使在如今这个被人胁迫的窘境下,他也表现出了足够的皇室风度和威仪好到足可以收买人心,胜任江城的掌权人。
    陈少钧微微皱起眉,有些犹豫。
    隆王对江城早已势在必得,却被翎王半路杀出,抢了监军之位。他本在邻近四荒城驻扎,一得到消息就紧急带兵,借隆王之名先一步占了江城。本计划是要将翎王软禁在此,以他名义掌军,可眼下瞧这架势,待这位金尊玉贵的小殿下长大,将来免不了又是一场祸患。
    隆王顾念手足之情,难下决心,可西境险恶,殿下不小心被虫子咬上一口,或者染上风寒,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他心中起了杀意,脸上却笑吟吟地,起身满斟美酒,一手搭上容钰肩膀,一手高举酒杯,朗声道“请诸位满斟酒杯,遥敬陛下安康,为了帝国的荣光”
    他提到皇帝陛下,在座众人便都站了起来,没精打采地回应“为了帝国的荣光”
    陈少钧将酒杯四方一敬,正待要喝,一位武士突然按刀上前,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陈少钧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淡了。过了一会儿,他像听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挑起了一边眉毛说“有这种事把人带上来。”
    沉重的脚步声遥遥响起,传来侍卫们拔剑出鞘的锐利声响。堂中众人见出了变故,不安地互相对着眼神,小声地窃窃私语着。大家都闻声往门外看去,只有容钰纹丝不动,端坐在主座正中,像一座木雕泥塑的神像。
    五娘被侍卫们带进了大堂。
    她浑身是血,被侍卫一脚踹在膝间,狼狈地趴倒在地。一双大手瞬间卡上后颈,将她死死按在地上。身体四处都是火烧火燎般地疼痛,五娘挣动着无法抬头,眼角余光只看见很多华美的衣袍和脚,纷纷向后退去。她呼吸困难,眼前直冒金星,听见那个叫陈少钧的将军说“殿下,这是你的女人”
    沉默良久,她听见翎殿下的声音响起,冷冷淡淡地,说“是。”
    五娘浑身一震,立刻挺起腰身,往主位上看去。钳制在后肩的大手明白了她的意图,更用力地把她往下按。她的脸贴着了地,眼前一片黑影乱晃,只听得陈少钧的声音响在头顶,冷冷道“您的女人,刚才在牢里杀了人。”
    大堂里四下响起一阵小小的惊呼。翎殿下的声音绷紧了,说“我会带回去教训。”
    陈少钧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鼻音,冷硬地说“军伍里,和皇子府可不一样。即为监军,殿下就当以军诫为重。此人杀我同袍,论罪当斩。”
    翎殿下迟迟没有出声。
    大厅中弥漫着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家主们彼此使了个眼色,又迅速垂下眉眼,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这是一种震慑。老谋深算的家主们熟悉各种各样的震慑手段,知道什么样的威胁能让人学会顺服。他们曾以为陈将军会找借口杀掉翎王的御影卫毕竟一位强大又忠诚的武者能给人造成太多麻烦可是显然,陈将军打算先来个小小消遣。
    家主们暗暗将视线投到了翎王身上。主位上的少年长久地沉默着,那件不合时宜的大氅依然披在身上,又大又沉,几乎把他整个人埋在了座位里,看上去有几分可笑。他的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是那紧张的姿态已经完全泄露了他的愤怒和无助。这是兄弟间的斗争,家主们都明智地选择了旁观,却见翎王手突然一动,拿起了酒杯。
    众人的视线都跟着动了一动。只一个闪神,猛然间突然一声细微裂响,“嚓”地一声,大堂中一位侍卫应声而倒。随即一道黑影直扑堂前,身形一窒,堪堪停在了距容钰三尺之外。
    陈少钧的手轻轻搭在了容钰的肩膀上。久经战场的武者熟知哪里是要害,只轻轻一用力,少年就疼得扭曲了面孔。他不动声色地缓缓加劲,容钰僵持了一会儿,开口低声说“临渊,你退下。”
    突袭的武者死死盯着陈少钧的手,慢慢向后退去。侍卫们明白过来,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扭住肩膀,把他按得跪在地上。他用的武器也呈上来了,那只是一块小小的鸡骨,啃得白白的非常干净。被袭击的侍卫捂着伤处,见状气得劈头就是一掌,打得临渊口角出血。
    容钰漠然移开了视线,低头喝了一口酒。陈少钧的手依然搭在他肩膀上,俯下身在他耳边说“殿下的身边人,以后得好好管教。”
    容钰“嗯”了一声,拢起袖子,慢慢啜饮着果酒。陈少钧对他的安静和乖巧非常满意,大掌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用一种诱哄的语气轻声说“殿下的女人,臣自然是不敢杀的。只是军诫难违,总得给人一个交代,才能笼络军心,殿下说是不是”
    他说着,手一扬冷冷对五娘道“殿下宽宏,免你死罪,就罚军杖三十吧,你当引以为戒,日后贞静自守,尽心侍奉”
    他话音刚落,两侧侍卫便大声应是,上前撕开了五娘的衣裙。军中杖责要裸身而受,为的是防止伤处进了布料碎片难以愈合,可这规矩行到女子身上就不一样了,衣衫一落,五娘立刻尖叫起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屈辱霎时席卷了她。众人的目光仿佛千万根冰凉的钢针,攒刺着她的裸背,那痛楚比接受杖责还要剧烈一万倍。这时候没有人再钳制她了,侍卫们甚至更希望她做一点展示,去逃跑,挣扎,或者大声哀叫。而她也没让人失望,她暴露在大厅中央,浑身发抖,裸地紧抱着自己,哭得像个疯子。在一片模糊中有人站到了她身后,剑鞘举起,风声响在她头顶。寒冷和恐惧像墙一样压下来,她哆哆嗦嗦,听见主位上陈将军在轻轻嗤笑,说“殿下的女人,倒是生了副好皮肉。”
    这句话像记冷鞭,抽得她皮开肉绽。她的心口一下子被血壅住了,堵得她眼前发黑,耳朵一阵嗡鸣。在一片模糊中她抬头望去,见到陈将军俯下身,正贴着翎皇子耳朵说着什么。翎皇子点点头,视线在她身上一扫。就是那个眼神让她觉得有什么事突然不对,五娘头皮发麻,霎时忘记了哭泣。
    她从未见过一个人能露出这样狠戾的眼神。冷厉的神色在翎皇子脸上一闪而过,就在同一时刻,少年突然暴起,手臂一挥,指尖闪过一道银色弧光。那光芒耀眼,到手就是一片泼洒的血色,血柱冲天,比红更红。这一切在五娘眼里慢得恍如梦境,又血腥得有大恐怖,她瞪大了眼睛,一声尖叫卡在嗓子里,眼睁睁看着陈少钧捂着喉咙,踉踉跄跄后退。黏稠的乌血一嘟噜一嘟噜从他的指间溢出来,他伸手要去抓翎殿下,一放手,喉咙上瞬间开了张血红的大嘴。
    五娘整个人都呆住了。她跪在地上浑身哆嗦,看着翎皇子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展臂一抖,一件大氅从天而至,将她整个人连头带脚都罩了进去。在皮毛丰美的黑暗中她不安地喘息,被一双手稳稳地扶起,紧接着她听见翎皇子的声音冰寒入骨,冷冷道“以下犯上,陈氏该死临渊,杀。”
    五娘蓦地打了个寒颤。声浪在一瞬间冲进耳道,她听见一个令人牙酸到骨头里的声音,接着金属击响,有人拔刀。小孩子发出惊恐的哭泣,男人女人们大声吼叫着,整个大厅霎时乱做一团。像是有无数人在身周奔跑叫喊,武者们厮杀在一起,发出濒死的哀嚎。混乱大混乱,在这些逼人的声音中她被殿下揽进了怀里,那胸膛尚未长成,却已如铁铸般毫无动摇。
    五娘心惊胆战,紧抓着大氅颤抖不已。在皮毛的缝隙中她紧贴着翎殿下肩头,看到少年长眉入鬓,神色漠然。他的双眸倒映着血色,却比冰雪还平静,寒冷的视线不带一丝波动,追逐着大厅中自己影卫的身影。他下令屠杀,冷漠得让人心底发颤,可他的手有力温暖,紧紧把人护在怀里,让五娘知道他还是他。
    声浪渐渐平息了。
    五娘紧张地喘息着,掀开了头顶的大氅。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扑面而来,入眼一片血海,让她的心在一瞬间紧缩。她看着满厅的残缺肢体和鲜血,又环视过众人青白惊惧的脸,最后她双唇颤动,重新向容钰望去。
    容钰没有看她,只是垂下眼睛,仔细为她裹好了大氅。愤怒火一样在他心头燎烧,他勉强压抑着,抬头冷冷问“我姐姐累了。到哪里歇息”
    没有人回答。大厅里寂静一片,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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