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傅言拿问他,“您明明都听得懂,也会讲的呀,为什么昨晚还要装不懂”
“我乐意。”
“”
二人落座后,傅言拽两张纸擦桌面的功夫,点的东西已然齐活。
她极卖力,生怕有丁点油渍去败他的兴,风仪上乘的人和粗野气水火不容,这是她的成见。未卜他根本没讲究,衬衫袖口卷了两道,就在筷筒里拣了两双。
一双递给她,盯住她时眼底有作弄。
傅言瞧上对面人的豆浆,尤为认真地告诉他,其实老上海还属咸浆最有味,不加紫菜只加榨菜,汤底有微醋,多虾米,再以碎油条与辣油酱油为辅。“味道老嗲各”
沈读良估她胃口不浅,抑或是真饿了,皱眉叮嘱,“吃慢点,噎着了我不带管的。”
她很实在,说自己每天只有早餐能造次,中晚餐都要约束胃口。
“为什么”
“为了保持身材,回头好上镜。”
沈读良停箸,捞起视线到她面上,看着她嘴唇的油光,“哦,所以上回那些沈大成的糕点,都是因为你自己偏食所以给我咯”
她真喊冤无门,“不是,青天可鉴,那一袋就是送您吃的”
说着,顺势拿他碗里的甜浆作证。
“您根底里还是嗜甜的,我那袋送得也没错呀。”
沈读良不响,眉眼闲闲垂回碗中。
他并非嗜甜,是空腹忌食重油重荤。胃病是回京后得的,由南迁北一下子水土不服了,便反映到生理机制上。好巧不巧,继母偏偏嗜辣,非亲生哪有疼惜的道理,他只好抵着适应。也是犟牛筋,老爷子关照吃不吃得惯,他从未据实相告。
为什么,他自己清楚,继母一双精刮眼成天钉在他身上。
该逞强的不愿服软。
就如他勤恳求学,比过了不成气候的姊妹,秘而不泄地闷声发大财。往后的日夜,这也是他行事的圭臬。
话匣子打开了关不住。谈及家事,傅言无心说起亡母带自己来吃早点的往事。
说从前的旧屋右手边就是一条衖堂,有最地道的市井气。在上海,部分人住天堂,部分人辗转在生活的车轮下。但衖堂生活的清福,并非那些住公馆的骄子所能领略。
当夜心与市声稍沉,衖堂转入静态,有悠扬有致的梆子声打窗脚下过去。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惬意得难以言喻。
“现在少了,都随老城厢一起远去了。”
沈读良看着她聊起这段往事时倾泻的畅怀感,觉得好新鲜。
傅大小姐平时再热络再外向,话起家事,丧气可是说来就来的。他领教过几回了,眼泪能泡饭。
于是抽出两张纸递过去。
姑娘不解,“作甚我有纸的。”
“以备万一。”
“”
搅了搅碗中的碎末,傅言正经地回他,她眼下没有哭的欲望,而且再怎样都不该着他跟前挥泪。
“为什么”面前人索性用那两张纸拭眼镜。
她想想,到底没作声,担心戳到他身世的痛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1
各自无言间,沈读良戴回眼镜,继而心照不宣地答她,
“家务事上以退为进,但也不是叫你任人捏扁搓圆,该冒进就冒进。譬如上回我撞见的,你就做得很好。其实你也不是能忍气吞声的人,偏偏到了职场就轴。老板都看人下菜碟,你越表现得能者多劳,回头人越盯着你压榨。何必呢学机灵点,机灵晓得嘛”
他点点太阳穴,“比如我好歹是上海的米养大的人,一点吴语都听不懂”
傅言被噎得,一句不发地埋首到碗口。
又时而抬眼窥探他的神色,好像期待他能给个台阶下。
没一时,台阶来了。摊头老板递的。
他盯住沈读良握饼的手势,看不惯,先生呀,大饼不是这样吃的。
傅言闻声仰首,不禁失笑,指点他应当拿抹芝麻的那面裹油条。
是,她终于遇着他吃钉子了。
某人看似漫不经心,还是一句“我乐意”打发她
过后回了车上,秋后算账。
开场白是“教你抽烟”,当即由烟盒中抽出一根给她,望着她迟疑地衔进嘴里,他半打趣半说教地提点,“一会儿我点着时,你就吸气,这叫助燃,懂嘛”
傅言讷讷地颔首。
晨光似风烛吹火,飘飘拂进车里。
缓缓,有人举着火机挨到她眼前,防风盖一打,火苗还没燃着烟,先燃着他目中的笑意。
明晃晃的促狭,诱她破戒的蛊惑感。
傅言走神,忘了吸气。
一口烟饱饱地闷在嘴里,呛得她铺天盖地猛咳。
于烟幕中,沈读良开怀地笑,就着她手指拿回烟
含进了自己口中。
瞬间,失火的不是烟,是她的脸颊与颅脑。
“二叔。”她浑然未觉在讲什么。
“嗯。”
“不太好抽我觉得下回不学了。”
半晌,那厢一声轻淡的“哦”,咬着烟发动车。
傅言眯条眼缝去看,无可避免地看到了那根烟,嵌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指间。
回台里之前,傅言先返了趟家换衣服。
在门面口碰见回巢没几天,又被陈宜室赶来的沈读安。生怕肥水流到沈读良田里,叫他务必捷足先登,什么装潢、办执照刻章、立基本户,最好不要老大插手。
陈宜室嘱咐他,你就这一场翻身仗的机会,打好了让爷爷对你刮目相看。
故而情不情愿,沈读安还是领命了。
眼下他朝半掩的卷闸门外一瞥,好巧不巧觑见了傅言,忙高声喊住她,眼睁睁对方由生动转为漠然。看得出来,人是假清冷。
沈读安晃悠出门外,寒暄着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
姑娘自持,不与他对视,但嘴上还得讲礼。答她记得他,“您是二叔的三弟。”
沈读安不悦,“加恁些个定语干嘛干脆叫我三叔得了。”
话是调侃,也是逗趣。
傅言没作声,冷酷到底。
眼前人假正经的口吻,“后来我才听翟秘书说的,当晚是我醉后失态,错打了电话给你。道个歉,希望你不要挂心。”
她毫无机心地脱口,“vivian那个”
闻言人舒舒筋骨,潦草点头,又问她,你认识嘛就是我老大那个前女友。长得好像杜鹃的。
你要是认识的话,晓不晓得他们现在如何
这厮豌豆射手似的吐一车皮话,傅言错开他就走。
沈读安无赖跟上,嘴里婆妈不歇,“是分还是和啊我觉得是和,不存在空窗这么久,此间必有蹊跷。”
傅言被他穷追不舍,当即一个抹身,高声回戗,
“那你去问他呀我怎么晓得”
话完负气而去。
是,她生气了
像有人一样,生的莫名所以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