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荣娣携女仓皇北顾,丢盔弃甲直跑到弄堂尽头。

    才敢顿步歇口气。

    陆琪琪老远望见卡宴下来沈读良,他与傅言相视而谈,见巴眼作怪,朝母亲奚落,“快看妖精又在勾男人了”

    衣服湿到熨帖在皮肤上,难受得不行,李荣娣到女儿耳坠上撒气。

    揪住她耳朵便道“看看看,看个屁你男人的卡宴呢我告诉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跟这小贱货谁是驴子谁是马,不还得看你嘛,听见没有”

    陆琪琪偶尔会烦透母亲的刻薄。

    趟过更年期的河,反倒自宽处往尖处走,心胸愈来愈狭隘。什么养父母、教儿曹,天伦上的快活根本满足不了她,尽觅闲气闲愁。

    其实追根溯源,还是不幸的夫妻生活使然。她口里骂傅鹤汀的“骑两头马,吃两头茶”,换到她丈夫头上也适用。

    可是李荣娣学不来傅母最起码的气节。

    就这么表面相敬如宾,实际上如隔参商隐忍了好些年。她受气受到了眼核。

    大抵各人有各命。

    有些婚姻是理想国,而有些注定是生关死劫,能把一个好好的人熬得畸形。

    就如同现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于面子上李荣娣是逊于傅家祖孙了。

    棋术里头,她这着走棋叫“困毙”。然而她并不愿赌服输。

    迄今为止,傅言在她这里留下的固有印象都是,彼弃我取、与世无争的老实人,老太太把她教得低眉顺眼的,你打一下绝不会打回来。好话叫乖,歹话则是“好欺侮”。结果呢,异乎寻常了,吉娃娃也有咬人的一天。

    无毒不丈夫。

    李荣娣腹诽,行,回头老娘再找你算账。

    掉过身子瞄瞄女儿潮透的一步裙,她厉声发话,“那小贱货穿的什么牌子,你也给买一件我告诉你,做人面子里子都不许输。不蒸馒头还争口气呢”

    连日雨洗过天空,所以日头尤其毒。

    傅言将贵客迎到院子里的功夫,后颈上就起了层密密的汗。老太太在屋头隔道纱门出声,“乖囡,谁来啦”

    话音将落,沈读良定格在她后颈鳞光的目光无痕错开,投向她面上。

    “乖囡”二字,在他口齿间无声萦绕,竟如茶茗入口回甘。

    后者还是副昏蒙讷然的模样,把裙摆沾水的那一绺撮起来挤水,淋淋的水向下糟蹋了帆布鞋。她似脊柱中安了弹簧,立时蹦开。

    此番举动叫沈读良闲闲失笑,双手抄着兜,站在阶下仍高过她半个头。

    像步花荫时,偶遇她这只蛱蝶。

    “好笑嘛”

    面前人回神,作正经貌,“太好笑了。”

    她遂吃瘪状,白眼一翻,拨转身子兀自入了里。

    傅奶奶前脚送走了半仙,心思尚因他那句预言七上八下,后脚在门口接到客人。

    笑迎大太太,但无甚好脸色给沈读良。

    她是要身体力行地警醒他,隔阂永远在,我今生今世都不会拿正眼瞧你。

    饶是如此,礼数该周全。

    算纾尊降贵,请沈读良随大太太一道进厅室,热茶一式两份,分予二人。两老比肩挨在一起,如隔三秋般相谈甚欢。聊的主要是家务事,譬如玳晴儿子辞职,下家该往哪处寄足亦或是,靠后门空投到哪家。

    “你帮我疏通疏通关节,毕竟你算市里的土著了呀,广结善缘的,逢山开路是分分钟的事。”

    傅奶奶似笑非笑,有些惧怕帮忙接济的活儿,“你太高估我的本事了,说难听点我只是个老透了的包租婆,收房租的事我干得来,可不代表我就是上海的地头龙。”

    沈读良偎在沙发一隅,单手执杯默默品啜。

    他听得已然很分明。大太太明面儿向傅奶奶排忧,实则话是讲给他听的。但凡脑回路好使的,谁会想到巴望一个不拿印把子的老太婆接济。

    于是杯口于指间转两圈,他不动声色记下话,顺带着,上心了对话中的另一条信息。

    白雾好似浮云弥望间,那头下楼梯的声响共振了空气。

    沈读良仰首去望,傅言三脚两步跳下阶,换了一身背带裤加卫衣。眉目是顶清明的,只是发烧火气旺,嘴周燎蜕一层皮,怪煞风景。

    二叔瞧着,还是很想笑。

    嗯,自从遇上某人,他的笑点日落千丈。

    好难顶。

    傅奶奶眼见孙女下楼,三催四请,要她进厨房炸点春卷招徕客人。

    民情土俗,龙头节前后,上海人管吃春卷叫“咬龙鳞”。

    傅言囫囵应下了,心底略感不情不愿,趿着步子折向厨房。

    她拿乔的是,哇凭什么要我一个病号侍奉大爷,是皇亲国戚还是玉叶金柯啊菡姐进了门,都没资格吃我亲自下厨的春卷。

    就此开了小差,热油时灼到了手。

    傅言痛心疾首,太市侩了,生意人思想果真要不得。她于是倾身去关小火力,从而也就不提防

    由身后挨近的人声骇了一跳。

    骇得她转身,失惊打怪间呼他大名解气,

    “册那沈读良你要吓死我嘛”

    肇事者悠哉悠哉,逍遥浮浮唇,笑她是鼠大的胆儿。

    “那还不因为你是黄鼬呀”

    沈读良微微一掀眉,打趣说吓一吓能退烧,兴许比跳大神管用。

    傅言拿筷尖捣捣油面起伏的春卷,背向他受挫的形容。

    简直了,真的什么也瞒不住他。

    傅家的厨房是传统中式,早年装潢时老太太全权打理的,要最中国化的晨炊夜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给孙女营造的家庭氛围,从细枝末节上复刻稀松平常的三口之家。

    流里台上有边窗朝弄堂别开,时不时渗入“老阿妈剪花样,外国人磨剪刀”一类的叫卖声,抑或是,此刻楼下无线电里的苏白评弹。

    小红娘递筒西厢去,

    东阁筵开为压惊

    俏皮的三弦琤琤作响,傅言给春卷翻面儿,心情突然好转,无由跟调接了几声。

    她侧身打开橱门找空碗,因而将光致的、碎发统统夹在前颅的额头朝向沈读良。后者只是下意识,又或者仍是作恶欲起,即时抬手贴了上去。

    美其名曰,他权作体温计,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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