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位潜心信佛的美人颇为唏嘘道,“大概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前朝废帝灭了鲜卑一族,然后有一半鲜卑血脉的陛下推翻了前朝”
几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直到夜深,这才各自回去歇息。
那场暴雨连着下了好几日,等天晴了,日头就变得更毒辣了。
临近正午,金龙殿的早朝还没结束。
元珣坐在龙椅上,修长的手撑着额头,神色慵懒的听着台下那些穿红着紫的大臣争辩的急赤白脸。
这鬼天气本就叫人烦躁,听他们为点小事就打嘴仗,更是令人心烦。
好不容易等一个争过了另一个,元珣打了个哈欠,冷冷淡淡的扫了下首那两个大臣,“两位爱卿说完了吗说完了也该退朝了。”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无端让台下两大臣打了个寒战,一脸紧张的弯下腰,“臣等臣等失态,还请陛下恕罪。”
“知道失态,那就罚你们俩三个月的俸禄,以儆效尤。”元珣说。
“是,叩谢陛下恩典。”两个臣子悻悻然退下,面上不显,后背却是湿了一片。今日是他们张狂过头了,竟一时忘了上头坐的那位主不是什么好性情的。
龙椅上再次传来低沉的声音,“众位卿家还有何事要奏”
按照惯例这时本该是沉默的,偏偏一位红袍官员举着笏板站了出来,“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众人目光纷纷往那官员身上看去,那人是御史台的从三品御史中丞徐朗。
元珣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奏。”
徐朗躬身,缓声道,“启禀陛下,微臣要指证太常少卿沈隽愚弄朝廷,包藏祸心。上月祭祀典礼,沈隽私收贿赂,在香烛、牺牲、币玉、酒醴、荐献、器服等物上以次充好,在祭祀此等大事上,沈隽都这般玩忽职守,若不及时止住这股不正之风,怕是危害无穷,还请陛下严惩沈隽。”
这话一出,在场一片哗然。
上座的皇帝不清楚,但他们这些同朝为官的同僚却是清楚,这徐朗和沈隽可是亲家啊
沈府的大姑娘沈如玉不久前刚与徐朗的长子订婚,婚期好像就定在今年年底。
好端端的,徐朗发什么神经突然参沈隽一本
祭祀用品以次充好这事,算不了什么大事,毕竟哪个衙门是绝对清白,没半点含含糊糊的事儿但这事虽小,摆到台面上说了,便也是个过错。
更何况他们这位陛下,向来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之前有个宫廷乐师弹错了个调,就被拖出去砍了脑袋
一时间,众人看向沈隽和徐朗的目光都变得格外复杂起来。
沈隽也懵了,他是个闲职文官,平日里上朝也就点个卯,站在后排打打瞌睡。今儿个突然被点名了,而且是被自己未来亲家参了一本,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等回过神来,沈隽一脸慌张的走上前去,声音都因过度紧张有些劈叉,“禀陛下,微、微臣冤枉,微臣并未”
相比于沈隽的慌乱,徐朗不紊不乱,从宽大的袖袍中掏出一本折子,双手举过头顶,恭敬朝上道,“陛下,这本册子里详细记录了沈隽担任太常少卿这些年来贪赃枉法的证据。”
沈隽顿时汗如雨下,抬眼狠狠的瞪了徐朗一眼,那眼神中满是控诉徐磨憨啊徐磨憨,老子与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这都要把女儿嫁去你家了,你他娘的突然背后来这么一招阴的
徐朗直接无视沈隽的目光,一脸正气的将折子递给常喜公公。
常喜公公接过折子,转身就托给元珣。
元珣此刻倒是坐直了身子,他拿起折子快速的浏览一遍,又“啪嗒”一声合上,幽深晦暗的目光定定的落在了下方的沈隽身上。
沈、隽。
这就是那小娇气包的父亲
看着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只眉目间透着一股灰败之气,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不是什么正派的。
元珣眯了眯眼眸,沉吟道,“太常少卿沈隽朕若是没记错的话,你父亲是前朝太傅沈文德”
沈隽被皇帝那锐利如刀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再加上他的确贪墨了些钱财,心中发虚,这会儿又听到皇帝的问询,顿时两股战战,颤着声音道,“是,是,家父正是沈文德。”
“朕年少时,有幸听过沈公几堂课,沈公真是个品行高洁,令人敬佩的长者。”
元珣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龙椅上的雕刻,也回想起当年那位一袭深蓝色文士袍的长须老者,那老者的眉永远是舒展着的,腰背总是挺得直直的。
往事如烟,昔人早已作古。
视线再度落到台下那个战战兢兢的沈隽身上,元珣灰青色眼底浮现一抹轻蔑,“可叹沈公那般高才,却养出你这么个庸人。”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但话中意思却像是一把铁锤狠狠地砸在沈隽的脊背上。
沈隽一下子垮了腰,软了膝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大殿之上寂寂无声,只有沈隽叩头的求饶声。
大多官员都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也有几个平日也沈隽交好的想要出来求情,都被身旁的人及时拉住,并以眼神警示着“你不要命了,证据确凿,而且这事指不定另有乾坤,你别蹚浑水把自个儿也搭了进去”。
一时间,整个朝堂氛围都变得肃然可怖。
上座的元珣捏着那本折子,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不动声色的勾起了唇角。
他正想替那小娇气包出口恶气,这下真是瞌睡碰到枕头,巧了。
“听说陛下今日在前朝发了好一通火气,又是说沈隽无能蠹虫,又是说他丢了沈老太傅的脸,不配当沈家儿郎。”云燕兴致勃勃的将打听来的事与楚纤纤道。
“沈隽本就无能,若不是靠着沈老太傅的余荫谋得一官半职,就凭他,哪里配上朝堂”
楚纤纤心情愉悦的欣赏着用凤仙花汁染好的红指甲,唇角微翘,“也不知道咱们那位沈美人是否知晓这事。”
云燕眼珠子一转,当即心领神会,“主子莫担心,很快沈美人就会知道了。”说着,她施施然福了下身子,转身退下了。
楚纤纤抬眼看向摆在显眼处的那柄玉如意,唇角的笑意更深。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看沈丹若是个什么反应惊慌失措以泪洗面又或者是关心则乱的去找陛下求情
呵,真是期待呢。
沈府。
打从沈隽失魂落魄的下朝回来,整个府邸的气氛就变得格外肃穆。
这种时候,其余两位姨娘是不敢往前凑的,只有解语花孙姨娘敢上前奉茶,温声细语的询问一番。
在得知沈隽被皇帝当众斥责,并被贬谪至岭南的一个小县城当县令时,孙姨娘连茶杯都拿不住,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等她缓过气来,一双眼珠子瞪得老大,声音也尖利的像是被掐住嗓子的鸡,“岭南县令”
天爷呐,岭南是什么地方,人迹罕至,瘴气遍布,飓风鳄鱼,患祸不测
沈隽也是面如死灰,眼底含泪,“是啊,岭南那哪里是人待的地方陛下这是要让我去死啊”
孙姨娘颓然的跌坐在椅子上,嘴里一直呢喃着不会的。
过了好半晌回过神来,她委屈悲伤的扑倒沈隽身上,嗷一嗓子的痛哭起来,“老爷,怎么会这样啊,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啊。那杀千刀的徐朗,咱们家哪里对不起他啊,他要这样害我们大姑娘都跟他家定了亲呐呜呜呜,老爷你被贬谪了,咱们家大郎该怎么办,还有咱们家思婉,她还没定亲呢”
一提到徐朗,沈隽也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双目通红,咬牙切齿骂道,“徐磨憨那个龟孙子那该死的老东西”
他怒气冲冲的骂了一通,怒气却并未缓解,反而越骂越是无能为力,越骂越是伤心,索性抱着孙姨娘一起哭了起来。
这边厢两人在屋里抱团痛哭,外头自然也听到动静,各房安插在正院的人也都立马下去通风报信。
没过多久,沈府上下都知道了老爷贬官至岭南的消息。
“怎么会这样”
沈老太太听闻此消息时,惊惧的手一抖,那盘出包浆的檀木佛手串绳子骤然断了,一颗颗佛珠噼里啪啦的滚了一地。
“快,快与我说道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沈老太太眉头紧皱,肃然盯着眼前报信的小丫头。
待小丫头将听来的内容重复一遍,沈老太太肩膀一塌,有气无力的往高高的软枕上重重一倒。
李嬷嬷一瞧,忙不迭上前拍着她的背顺气,“老太太,你切莫动气啊。四姑娘进宫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奴才一定好好照顾着你。”
沈老太太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呼吸了好几下,一只手颤颤巍巍的抬起,浑浊的老眼下是盈盈泪光,哽咽道,“我早知道,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啊,他父亲的名声都要被他败光了。老头子老头子他要是泉下有知,怕是死都不得瞑目啊。”
她手握成拳头,一下又一下的锤着自己胸口,伏在案几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屋里的丫鬟婆子们见状,也心生凄凉,皆垂眸擦起眼泪来。
沈老太太哭了许久才勉强止住了泪水。她哭的有些累了,头又疼的厉害,正要让李嬷嬷扶自己回寝屋歇息,就听到外面一阵吵吵囔囔
不一会儿,沈隽连同他一屋子的女人孩子乌泱泱的挤进了正厅。
打头的男人垂头丧气的,没有半点主心骨的气势,后头的女人姑娘们更是哭的凄凄惨惨,梨花带雨。
沈老太太看着这一屋子人,心底一阵堵得慌,又不好往外赶人,只得强撑着精神重新坐下。
“都来齐了”她沉重的问。
“母亲,儿子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求你想想法子了。”
沈隽带着哭腔道,又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遍,末了,他拿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儿子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徐磨憨。当初你去跟他家老太君商量如玉的婚事时,两家还和和气气的母亲,劳烦你去问问徐老太君,好歹弄清这到底是怎么个恩怨让儿子死也死个明白啊。”
“”沈老太太还没开口,孙姨娘就抽抽搭搭的接上了,“是啊是啊,老太太,咱们家跟徐家的这门亲事可是你找上的,如今徐家害的我们家这么惨,你也得讨个说法才是。”
她这话一出,别说是沈老太太了,就连李嬷嬷都听得刺耳,只觉得这个孙氏真不是东西
都这个份上了,她孙氏三言两语的便将朝堂上的官司甩到了老太太身上,话里话外寻着老太太的不是
眼见着孙姨娘小嘴还在叭叭叭的,李嬷嬷再也忍不住下去,恨声道,“孙姨娘,你这怎么说话的当初几位姑娘要议亲,老太太本不想掺和的,若不是你们一个两个跑到老太太面前哭哭啼啼,老太太哪用一家一家的托关系,忙里忙外累的瘦了一圈。现在好了,老爷自个儿差事没当好,被人捅到了陛下面前,你反而怪到老太太身上,怪她当初不该找这门亲呵,合着什么好事都让你们占了,咱们老太太倒里外不是人了”
这番话说的犀利,孙姨娘面上一阵热辣辣的。
噎了好一会儿,她才狠狠的瞪了李嬷嬷一眼,“你甭刻意曲解我的意思,我才没那样说再说了,主子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个老奴才开口了”
李嬷嬷一怔,还想驳回去,沈老太太按住了她的手,示意她打住。
李嬷嬷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没继续说,退到了老太太身后。
沈老太太慢悠悠的抬起眼皮扫了孙姨娘一眼,苍老的声调里是压抑的愤懑,“孙氏,打狗还要看主人,更何况李嬷嬷跟在我身边多年,与我情分深重。你对她这般不客气,想来是压根不把我这老婆子放在眼里了。”
孙姨娘浑身一震,肩膀缩了一下,“老太太,妾身、妾身不敢。”
沈老太太冷哼一声,目光又扫过沈家众人,见他们一个个无助落泪又各怀鬼胎的样子,不由得一阵心累,这样的人家,有这样一群子弟,怎能不败落啊
“徐朗在御史台当差,监察百官便是他的职责所在。你若没有错处,他就是想整你也无处可下手如今落到这个境地,你能怪谁只能怪你自己”沈老太太狠狠地将沈隽呵斥了一番。
沈隽唯唯诺诺听着,一叠声称是。
等训斥完,沈老太太往后一倒,盯着上头的房梁,目光放空,“至于去徐家活动之事,我劝你还是死了心,别再动些瞎脑筋了。趁着离京还有些日子,好好打点一下,收拾收拾准备去岭南吧。”
沈隽一怔,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母亲,你,你不帮儿子了你真的不管儿子了”
“帮不了,管不住”沈老太太闭眼叹息,“你高看我了,我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婆子,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一时间,沈家人都傻了眼。
沈隽情绪也有些失控了,“母亲,你有办法的对不对,你一定有办法的,你与京中那么多高门贵妇交好,你去求她们帮帮忙啊。母亲,儿子虽不是你亲生的,但日后是要替你摔盆送终的,你不能撒手不管啊。”
沈老太太见他还是拎不清,恨铁不成钢的看向他,“当今陛下是个什么性情,你该比我们这些妇孺要清楚。谁敢在他面前求情”
沈隽一时语塞。
明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心底还是满满不悦,这老虔婆帮不了忙早说啊,自己刚才那一顿痛骂岂不是白挨了
就在气氛僵住的时候,站在一侧的大姑娘沈如玉突然开了口,“长公主求情的话,陛下应该会听吧长公主可是陛下亲姐姐,陛下一向都敬重她。”
二姑娘沈月龄讥讽一笑,“你好大脸,长公主是什么人,是咱们随随便便能见到的么”
沈如玉蹙眉,反驳道,“我们不行,但四妹妹可以啊”
沈月龄及沈府众人,“”
沈如玉眼底泛着光,像是拼命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落水人,“四妹妹入宫前,长公主就很喜欢她,还特地送了她一副手钏。现如今四妹妹进了后宫,成了美人,她若要想见长公主,自然比咱们方便的没准她还能求到陛下面前”
她话音刚落,就听沈思婉冷笑道,“大姐姐,你这是病急乱投医了。四妹妹是什么样的,你不清楚她不过一个小小美人而已,脑子又不好使,入宫这么久了也没个消息,如今也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窝着。她不给我们裹乱添祸就好了,你还指望她能在陛下面前说清我看你真是急的脑子都不灵清了。”
沈如玉梗着,恨恨的咬着唇,沈思婉这话虽不中听,却有道理。
阿措那个小傻子,能顶什么用自己真是急疯了,才有了这般荒诞的想法。
就在沈府一众人围在一起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时,一个小厮匆匆忙忙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掐着腰道,“老爷,老太太,咱们家四姑娘呼呼四姑娘她”
沈老太太心中一跳,难不成自己的小阿措在宫里也受到牵连了
她撑着一口气起身,焦急追问道,“你快说,四姑娘她怎么了”
小厮深吸一口气,“宫里传来的消息,咱们家四姑娘晋为嫔位了”
沈老太太,“”
沈家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