怏地窝在一堆锦垫里,几杯寒酒落肚,像一小团火焰,隐隐灼烧五内。阔别多年的思绪又浮现眼前,化作掩袖一阵轻咳。
    随即手中的酒杯就被人取下了。
    魏瑄不假思索,将杯中余下的酒一饮而尽。
    萧暥手中空空,咂了咂嘴。这孩子没大没小的,要管他喝酒了莫非付不起酒钱
    他又探手去捞酒壶,又被魏瑄截下,“喝酒得行酒令。”
    萧暥一个大老粗,怎么会这些花花绕绕的。
    “讲故事也行。”魏瑄徐徐斟满一杯酒,搁在案上,“一个故事一杯酒。故事得有趣。”
    萧暥傻眼了,他那点老底,能吹牛的早就翻来覆去吹过好几遍了,其他都是些倒霉事儿,不提也罢。
    魏瑄当过倾颜阁的画师,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听到的故事就多了。
    水光灯影中,魏瑄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酒杯,娓娓道来。他还处于变声期,嗓音清朗中已带着一缕低沉的韵致。
    萧暥这才发现西征之后,经历了战场的血与火的磨砺,他改变了很多。
    晕黄的烛光落在他眉间,从眉眼到鼻梁的线条犹如刀笔镌刻般,硬朗中透着俊美。但他的气质却并没有因为战火磨砺而显得凌厉逼人。反而优雅温润,一双眼睛明静如渊,仿佛将惊涛骇浪蕴于眼底。
    萧暥忽然觉得他根本不用劝,这孩子比谁都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无论是西征、还是远去江南、入玄门,他走的每一步都明明白白,在乱世洪流中,他并没有被裹挟,相反他从来都是主动地在抉择。
    譬如今晚,魏瑄不知不觉间就将主动权拿下了。
    萧暥想听故事,就要放弃喝酒。
    这原本带他来喝花酒,结果变成了故事会
    萧暥听着故事,吃着松瓤鹅油卷,喝着魏瑄特地给他点的木樨清露,有种在吃儿童套餐的错觉。
    中天月色如洗,湖面上漂浮着婷婷的莲灯,水波漾起一片光华烂漫。
    明天破晓后,他就要渡江北上,魏瑄也要去玄门。
    一场离别的酒却喝得绘声绘色。
    魏瑄讲了十个故事,喝了大半壶酒,脸颊上霞色云氤,他初尝酒的滋味,只觉得馥郁清润,淡淡的兰芷清香弥漫在唇齿间,说的故事也变得信马由缰随意起来。
    当他说到青年将军为了保护心仪之人,被迫远走他乡时。
    萧暥打断道“那小子怕是傻,既然喜欢那姑娘,为什么要跑,这不是怂吗”
    他可不好忽悠。
    魏瑄酒意正上头,被萧暥当着面说怂,玉琢般的脸染上了酡红,正要争辩。
    “那愣小子显然是菜鸟,我当年八岁就开始追姑娘了。”萧暥颇为不屑。
    他这还真不是瞎说。
    那会儿有一阵,魏西陵发现那小豆丁在偷偷打磨亮晶晶的小石头,一问才知道,他要磨个玉璧,表白乐坊弹琴的漂亮姐姐。
    那石头又硬又滑,可费工夫,小手磨得红扑扑的。
    几天后公侯府宴会请来了乐坊班子,萧暥成功追到漂亮姐姐,乖巧地坐在她怀里吃桂花糖糕。
    萧暥道“当年我在永安城,收到的香袋手绢数都数不过来。”
    那是他最飞扬恣意的几年,射猎、击剑、跑马、击鞠。
    魏西陵那时候已经从军,于是马球赛上都是萧暥带的队,场场第一,所向披靡。
    获胜回来,春风得意,鲜衣怒马踏过玉带桥,永安城的街市上,满楼红袖招。
    魏瑄静静听着,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人意气风发入永安城的情景。胸中隐隐攒动着一团野火,生生不息。
    三生石中的景象又徐徐浮现眼前。之前克制下的各种妄念,借着那一丝酒意的放纵开来。
    一恨没有怀抱他于童懵之时,没有机会携护他于年幼,二恨没有认识他于年少风华之际,没有机会遇见当年永安城中那如骄阳般的少年。
    这两点,就足够他羡慕魏西陵一生了。
    酒越喝越浓,像红尘迷乱了眼。
    酒气氤氲中,他忽然问,“当年皇叔争的花魁是你罢”
    萧暥正吹牛得风生水起,差点咬到舌头。瞎说什么大实话
    “你为什么八年前忽然从军”他幽幽问,醉得还挺清醒,“当年王戎主政,贵人是王家的人,你才要到军营里去躲避麻烦。”
    萧暥老脸搁不住了,忽然发现他还没叫叔,于是干脆耍赖,倚老卖老起来。
    “我可是长辈。别喝了几杯酒就不把我当叔了,嗯”
    魏瑄心中被他这句长辈心中又生生隔阂开来,不依不饶道“你不想当叔,那想当什么婶”
    水面上琵琶声倏然掠起一个长音,萧暥一时没听清“什么”
    魏瑄猝然惊觉失言,脸颊灼烫,慌忙起身道“我去一下西阁。”
    临走还不忘补了句叔。
    萧暥看着他似乎失魂落魄的背影,心道魏家的男人酒量都不行,遗传
    魏瑄赶走出几步,游廊上江风徐来,脸上灼烤般的热意,才在冷风中渐渐消退些。
    他靠着廊柱,手指狠狠掐了把太阳穴。刚才酒意上头都胡思乱想了些什么想想也就算了,他还说出来了
    他不安地回头朝萧暥的方向望去,也不知道刚才他有没有听清。
    灯光从远处照来,将来往的人影拉得狭长,
    水边灯笼晃动,纱幕飘忽不定中,几条黑影若隐若现地穿梭在游人里,灯火明灭中,袖角露出锋利的尖刃。
    一股森寒幽冷的湿意顿时攀上了魏瑄的背脊,酒顿时完全醒了。
    人多混杂,他来不及折回去,指间的黑雾就如同灵蛇一般穿过人群,勒住那几人的脖颈,继而缚住他们的手脚。
    魏瑄修长的手指犹如弹琴般几个起落,那几名刺客就如同提线木偶般走穿过人群。
    “是谁主使”他松开一人的喉咙
    “漳、漳侯三、三公子。”仿佛琴弦拉扯出低哑的破音
    方宁
    魏瑄眯起眼睛,一点都不意外,“在哪里”
    “桥、桥上。”
    魏瑄目光幽深,朝廊桥走去。
    他身后,几名刺客手脚僵直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
    月光照着僻静的河道转弯处斑驳的墙壁。
    扑通扑通黑暗中传来连续落水的声音。
    水波漾动,几盏河灯跌宕开去。
    明天河里就会浮起几具观灯落水的尸体。
    廊桥上灯火绰绰,方宁凭栏而望,面具后透出怨毒的目光。
    因为脸面被毁,他不仅失去了继任方家族长的机会,连家宴都不能参加。他把马车停在公侯府外墙后,听着府内传来的丝竹声,如同穿心的利箭,让他独自饮恨。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萧暥和魏瑄悄悄出府。
    他立即驱车跟了上去。
    但是魏瑄身怀邪术,方宁没有把握偷袭成功,所以还是等到他走开后,才向萧暥下手。
    他如今颜面尽毁,前程断送,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他只想让他们付出代价。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明晰的脚步声,他问,“办妥了吗”
    夜里的空气中飘起一丝铁锈般的肃杀之气。
    他愕然回头,还未见人,一道黑雾已紧锁死了他的喉咙。
    魏瑄脸上还带着哈士奇的面具,陆离的灯光下显得滑稽又阴森,他的手指仿佛在空中优雅地弹奏起诡异的节律。
    “救、救命”方宁的声音刚出口就被切割地支离破碎。
    黑雾绞紧了他的脖颈,缚住他的关节,骨骼间发出可怕的咯咯错开声,冷汗迅速湿透衣衫,脖颈上青筋暴起,喉咙里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味。
    就在魏瑄打算如法炮制让他溺水而亡时,忽然廊桥上刮起了一阵阴风,长檐下的灯笼纷乱地晃动起来。
    接着魏瑄错愕地发现,向来如臂使指般的黑雾忽然挣脱了他的控制,它像一条被打散了关节的蛇般松脱开来,方宁终于得了苟延残喘的机会。
    魏瑄一惊,竟还有人也能操纵这黑雾
    廊下的风灯晃动得更加厉害,四周火光浮动,照着过往的行人脸上的面具,虚虚实实,影影重重。
    魏瑄嗅到了一股久违的、如附骨之疽般森寒腐朽的气息。
    他心中骤然一沉,是那个黑袍人他竟然到了江南
    那黑雾在两方持续的角力中,如同一根蓄势盘绕的长鞭,眼看就要脱出他的控制,魏瑄赶紧手中暗暗加力,紧绷的指节微微突起,在月光下泛着淡青色。
    黑雾再次急速收紧,方宁的脖颈又跟着猛地一抽搐。
    他就像一个提线木偶站在熙攘的人群里,四肢扭动着,随着双方的角力相互牵扯。
    魏瑄不明白若是那个黑袍人,为什么要救方宁这废物
    紧接着一个念头闪入脑海。
    若以那黑袍人的做派,根本不会在乎方宁的死活。莫非是想以此拖住他
    萧暥此刻还在临水的雅间
    调虎离山
    他的瞳孔猛一紧缩,当即扔下方宁,扭头就走。
    公侯府,家宴已近尾声。
    刘武风风火火地跨进门“主公,孟秩将军有紧急军情来报”
    孟秩负责今夜永安城的治安,早在几天前,斥候就已经察觉到永安城内有一股潜流。
    魏西陵掠了眼各怀心思的诸公,不动声色道“去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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