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青堂主廖原也有点看不下去,起身道“诸位要问萧将军,何必连带高刺史”

    唐隶立即反应过来,改口道“堂主所说的在理,高刺史心怀百姓之疾苦,我等并非质疑高刺史。只是不忍心看高刺史一片苦心却被他人利用。”

    然后他转向谢映之,“请问萧将军,高刺史为百姓黎民呕心沥血,而你屯田则是为了增强军力,以壮实力罢了。”

    “对,”谢映之毫不犹豫道,“我确实是为了增强军力,壮大实力。”

    唐隶顿时一怔,没想到他承认地那么干脆。

    谢映之严词道“现今北狄各部厉兵秣马,觊觎中原之土地,若我不屯田养兵以壮实力,将来再来一遭兰台之变,是要倚仗诸公的唇枪舌剑去抵御北狄的铁马弯刀不成”

    他这话一出,席间众人尽皆失色。

    卫宛蹙眉看向他映之

    他感到他这个向来清逸淡泊的师弟,此时隐隐动怒了。

    谢映之冷然道,“昔日兰台之变,诸位从西京避退到大梁,若大梁城再破,诸位打算避退到何处是渡江南下,投奔永安城”

    唐隶被诘问地无言以对,席间众人都面面相觑,面色惶然。

    谢映之淡若无物的目光掠过唐隶,“我在此奉劝诸位,魏将军为人刚正,平生最恨簧口利舌、玩弄辞章之徒,更不会收留沽名钓誉、空言误国之辈。”

    “萧暥你”唐隶面如土色,嘴角抽搐。

    谢映之似想起了什么,漫不经心道,“我若记得不错,唐先生早年工于艳丽辞风,善长钻营之道,以此入涵青堂为执笔,笔下似有千言,于国实无一策,青春作赋皓首穷经,如今你年过不惑,仍不知自重自持,立于堂上鼓动唇舌混淆是非。”

    “你你”唐隶羞愤交加,一时间眼珠翻白,直挺挺栽倒堂上,

    谢映之漠然道“纪夫子,有劳了。”

    纪夫子上前,蹲下身翻开唐隶眼皮查看。

    谢映之遂再不过问,端起杯盏静静抿了口茶。

    郑绮道,“萧将军,不管唐先生做派如何,也比你年长二十余岁,你当堂将他气到昏厥,是否太过份了 ”

    谢映之淡漫道,“郑公言我过份,那么诸位对我群起而攻之,却不让他人为我辩解。难道就不过份”

    “”郑绮喉咙一哽,无言以对。

    谢映之说到这里,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倘若今天站在这堂上的人是萧暥,会怎么办将一口残血压在胸中么

    谢映之出身世家年少成名,从来都是为无数人仰慕。他今天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众人孤立,饱受曲解又百口莫辩,那种深彻的孤独。

    所以萧暥干脆就闭口不言了,大概还会不屑一顾的意思,但这不等于说别人用唇刀舌剑戳伤他,他就不会痛。谢映之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人抱着他的小狐狸枕头,装作眼不见心不烦,躲起来他们就骂不到了,在没人的地方,默默舔舐他的伤口罢。

    他洞彻世事的眸中,有种卫宛看不清的情绪。

    容绪坐在暗处,手不知不觉握紧了玉狐狸,一不留神,力气使大了,指腹隐痛,展开一看竟抠刺出了血,他深吸了口气,看来小狐狸逼急了会咬人。

    但他不甘心策划已久的策论就这样无疾而终,他手中的棋也没有出尽,看向郑绮江浔他们。

    郑绮会意道,“萧将军说这些,不过就是替自己的所作所为争辩开脱罢”

    谢映之目光幽沉,“说得好。我确实要争辩。”

    “撷芳阁之役,保大梁城数万百姓免于蚀火,锐士营战死一百二十六人,襄州之役,广原岭匪患永绝,流民得以安居,商贾得以畅行,锐士营伤亡千余将士”

    堂上已是一片鸦雀无声。唯有窗外萧疏风雨声,与他清冷的声音相和。

    “为社稷而死的将士,在诸君口中,成了屠杀百姓的罪魁,成了勾结山匪的帮凶” 他目光掠过堂上的众人,“我当然要争辩,只为从今往后,热血之士,血不白流。”

    郑绮脸色苍白,无地自容般退入灯光晦暗处。

    容绪知道,郑绮已经无话可答了。他于是看向江浔。

    郑绮是朱璧居名士,说话有所顾忌,而江浔初生之犊,无可畏惧。

    而且刚才在众人都跳出来针对萧暥的时候,江浔没有说话,他静静地在一边听着,眼中有莫测的光芒。

    这种神情容绪很熟悉,江浔在酝酿什么。

    容绪相信,江浔不会轻易地认输。

    于是他侧目看了眼杨覆,杨覆立即会意“还有人有话要说么”

    果然,江浔一拂衣袍站了起来, “杨太宰,学生还有话要说。”

    杨覆迫不及待道,“但讲无妨。”

    江浔不动声色回首看向他“杨太宰,我记得你先前说,你们都没有接受过萧将军一针一线之利你们确实受的不是一针一线之利。”

    杨覆蓦然怔了怔他什么意思

    容绪背后却隐约一寒,正想出言打断。就听江浔道“若没有将军披荆斩棘,肩起这乱世的风雨,在座的诸位能在大梁城坐拥良田广厦安享富贵吗这岂是一针一线之利”

    杨覆顿时失色,“你在说什么”

    江浔坦然,“我输了,今日输得心服口服。辜负贵人的期望了,黄金一百两,分文未取,全部封存,已经有车送到阁外。”

    堂上已经陷入一片哗然,消息传出去,连阁外的百姓也群情激愤。

    大雍朝极恨这种私相授予,暗中买卖交易。今日之事必然是士林几十年未见之丑闻。

    花梨木箱被抬到堂前,江浔洒然上前,亲自开箱,顿时百两黄金将阁内映得辉煌璀璨。

    涵青堂的廖原大声道“是谁谁给你的金银”

    江浔看向杨覆等人,讽道,“百两黄金,都可以备置一营将士的铠甲兵刃,公等却用来行此下策,买通士子文人,攻击陷害萧将军。”

    杨覆脸色铁青,不知所措地看向容绪。

    珰地一声,容绪手中的玉狐狸坠落在地,发出突兀的声响。

    他已经明白过来,他中招了。而且对方的段位实在是高。

    江浔竟是一把双刃之剑。

    卫宛默默看向谢映之你这一手真是厉害。

    釜底抽薪,片瓦不留。

    八天前。

    杨覆选定江浔和池铭,第一次深谈。

    江浔回去时已是入夜。

    他心里边琢磨着杨覆的意图,边走上客栈的楼梯,打开房门的一刻,就见昏暗的居室内有一人长身玉立,若月华照眼,清风拂面,整个阴暗的屋子都恍若明亮起来。

    谢映之回头莞尔,“深夜来访,还望勿怪。”

    片刻后,江浔凝视着他清若琉璃的眼眸,道“谢玄首亲临,浔不胜感怀,但毕竟萧将军所作所为,天下多有争议,不知十天后文昌阁,玄首可会到场”

    谢映之了然道“你想与我一辩”

    江浔眼中有熠熠火光“是非对错,当堂澄清。”

    谢映之微笑“正如我愿。”

    此番他不仅要为萧暥正名,还要让天下人看清杨覆容绪朱璧居乃至士林之面目。

    “江浔,你是疯了吗来人,把他带下去”杨覆歇斯底里大声道。

    “杨太宰不必烦劳,我自会离开”江浔飒然起身,走到大堂门口。

    文昌阁外已是大雨滂沱。围观的百姓却无一人散去,众人或打伞或披着蓑衣雨布站于堂外雨中。

    江浔忽然转头,冷眼看向堂内的众人,道,“诸位,最后我奉劝你们一句,今日有人替你们肩负风雨,你们却要摧之毁之,等到哪一天墙倒屋塌大厦倾颓,尔等皆如风雨中丧家之犬耳。”

    说完他走出大堂,雨水如瀑布般浇下。

    “好一场大雨”江浔仰天大笑,大步走入雨中,洒然而去。

    留下文昌阁里呆若木鸡的众人。杨覆颓然倒在座垫上,容绪似已回过神来,低头捡起案上的玉狐狸,手指却仍止不住微微抽搐。

    云渊望着那堂前榉木箱中熠熠发光的百两黄金,和雨中远去的背影,慨叹道“封金而去,真名士当如此。”

    谢映之目光清冷,侧首道“吩咐下去,暗中保护江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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