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进殿,就被里面的春色晃花了眼睛。东宫太子淫愚的名声也不算冤枉了他,我忍着烧耳的声音,硬着头皮走进去,说“殿下,皇后薨了。”
    一只脚迎面朝着我心膛踹过来,我往后一跌,磕到金炉子上,瞬间头昏眼花。
    我挣扎着要往外爬,却被一个人搀扶起来了,青色衣衫的状元郎十分和善,他说“下去吧。”
    我一摸脑后淤血,也就退在营帐之外。但其实我留了一个心眼,并未离开,在这东宫陪侍这么多年,我知道玉门后面有个阁间可容人藏纳,于是缩着身体躲了进去。
    也不怪我多疑,实在是这么些年的种种,叫我不得不一疑心一件事东宫真的是东宫吗太子真的是太子吗
    有的时候,我觉得宫里的人好像都知道这回事,但有的时候,我又会为着自己这样的想法而感到毛骨悚然。
    宿醉的太子伏在榻前几案上,莺莺燕燕都退了下去,我听到萧少保说“太子不去看看先皇后吗”
    太子忽然暴怒起来,他扫去了桌上的一应物件,积累许久的怒气一并在这寒冬里迸发出来“为什么我做什么都不好我有心要让圣人拿正眼看我,想让皇后觉得我是个好儿子,可是为什么他们待我那么冰冷谁拿我当个人瞧了”
    萧少保就那么静静地瞧着他,忽然笑了“太子许是魇着了,这说的是什么胡话,您已凌驾于万人之巅,再进一步,什么都有了。”
    “不,我并不想要那些。”隔着玉门的缝隙,我瞧见太子癫狂地站起来,他翻箱倒柜的在殿内奔来奔去,终于在盒子里摸索出了一个物件。
    正是我当日初见他时他所佩戴的玉璧。
    太子疯魔着将那块玉璧砸在地上,玉璧自中间裂开,他抱着头痛哭流涕“萧少保,我真的受够了,这东宫里没有人气,谁都不拿正眼瞧我。我是谁呢我真的是太子吗我就是个被扯来扯去的木偶谁也不管我做了什么,荒唐也好,进取也罢,他们都不把我当个人瞧”他颓然倒地,“我要是知道有这样的一天,我不会拿的”
    萧少保屈膝蹲在地上,徒手捡起碎裂的玉璧,淡声道“太子五岁生辰那一年,万邦来贺。呈给圣人皇后的贺礼珍奇无数,但最后孝敏皇后却只选了这块玉璧做太子的贴身玉坠。”
    “蓝田之玉,出自廊州张家祖荫,这块玉璧是廊州张氏的祖传之物,价值连城。张公是舍得的,他向孝敏先皇后赠了玉璧,只可惜送的太晚了些。孝敏先皇后原不该要的,但是她最后还是收了,为的可不是她自己,为的是替李家多挣一分助力、多替太子这个身份赚一分保障。”
    我在玉门后听得兀自心惊,因为脑后充血,只觉得一阵眼花。
    太子已经醉得迷瞪了,他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我还不想死可是李家嫡子是知道的,他一定记得我。如果、如果我被他认出来了,他一定会杀了我的,到时候,我就真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萧少保站起来,帕子裹住了整个玉璧。他面无表情地吩咐周身侍人进来,将醉酒的太子抬下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萧少保仅仅只是一个教书的先生,权力却大到这样的地步。
    整个空旷的太子殿里也就只剩下萧少保一个人。
    萧少保坐于太子卧榻之上,娴熟地揭开金猊,他取了竹枓,挑出一颗瑞龙脑,搁置于金猊口中,复又叠了一层蜜色的香脂。香脂黏腻多丝,这样的熏香步骤十分难学,我记得当初陪着太子练习了许久也不见成效。
    细密的烟雾从金猊口中缓缓吐出,萧少保眼神清明,他盖上炉盖,视线追随着飘于半空的细烟而去,有一瞬间地迷茫。
    待得那双清明的眼移至我这边时,仿佛有个什么人朝我心头重重一击,将我整颗心脏连皮带肉地剜走了,竟连害怕是什么都忘了。
    萧少保坐在层层叠叠的烟雾中,身量笔直,他缓缓扬唇,朝我笑了笑,鼻尖上的朱色小痣泛着阴冷的光。一张温柔多情的面容和虎豹面庞忽地交叠在一起,分不清哪一个才是本相。他是那样好看,好看到眼里带了太多不寻常的东西。
    那样的笑,瞧的我毛骨悚然。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晓得我藏在此处隐蔽之地的,又或许,这宫中诸多秘隐皆容不得我去深想。
    我曾不止一次地站在这郦安的内宫中仰望外面的光景,却并不像旁的人那样乞求平凡顺遂的一生。我深知自己桎梏所在,也就只惦念着西市深巷中叫卖的糖丝葫芦,听说那焦糖拔丝还是用西域的棠棣花烧炼的。
    入口先是涩苦,而后回甘。
    如今想来,此生竟是奢望了。
    我很想悲壮地回忆一生,可临了却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没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可追忆。于是觉出了那么一点不甘心。
    仔细想来,将此生须臾的时光都算进去,这世上待我好的也就那么几个。
    我一直都记得当年与假太子在无双殿初见,在他未问我是不是来服侍他的下人前,也曾是愿意分我一个糕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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