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光影穿透胡杨林枝叶, 洒在男人尽染鲜血的甲胄上,照出那张毫无生气的侧脸。

    正午耀目烈日不复火热, 只剩无边寒意。

    容温垂眸, 眼睁睁看着那双大手,无力与她腰间的玄乌短铓错开, 再自她指尖划过, 最终如掉落的枯黄胡杨林叶,砸在地上。

    容温狠狠打了个寒颤, 羸弱身姿亦如枯叶, 跌在班第身侧,挂着泪眼,疯了一般去抓班第的手。

    一场兵荒马乱过后,容温与班第被同时送进了营帐。军医闻讯,飞奔而来,准备替趴在榻上的班第拔箭疗伤。可容温在旁死死攥着班第的手, 不愿松开。

    一干将士面面相觑, 本准备强行分开悲痛欲绝的容温, 还是乌恩其看不过眼,点头示意军医不必管容温, 尽管拔箭疗伤就是。

    “刺客心狠, 三箭齐发, 皆是朝台吉心肺要处去的。好在刺客射箭时距台吉近, 刺杀之举很是仓促, 弓未拉满, 气力欠缺。再加上台吉身披坚硬甲胄,略作抵挡,三支箭都未真正伤及台吉心肺,性命无虞。”

    军医虽满头大汗,但不乏欣慰道,“不过,这三箭到底还是凶险的。拔箭之后切勿动弹,需得卧床好生养伤才是。”

    当时刺客混迹在卫队里,离容温不过几步距离,班第乍见容温,心中欢喜,毫无防备。等他余光察觉不对时,那三支箭已破风直指容温后背。他一时间抵挡不及,几乎是下意识拥过容温,替容温挡了一劫。

    容温双目呆滞,一直死攥着班第的手,像个木偶娃娃。

    军医那句“性命无虞”的话,总算唤醒她几分神智。

    她极轻的呜咽一声,泪眼忽闪,忽然主动撒了手,以方便军医更好的替班第拔箭。

    但她并没有就此起身站到一边去,而是移开两步到了榻头,不顾形象半趴在班第边上,两人脑袋相抵着。

    蒙古大夫本就精刀伤外科,军医更是如此。

    拔箭的过程很顺利,但也很血腥粗暴,鲜血随着箭矢喷涌而出。

    第一支箭时,一直昏迷不醒的班第疼得面目扭曲,闷哼一声后,双眼零星睁开一条缝,迷糊盯着近在咫尺的容温。

    容温又悲又喜,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泪眼滂沱,泣不成声。索性把手凑到他唇边,示意他太疼了可以咬住自己。

    班第感觉有热泪砸在自己脸上,然后一路滑到跳动的脖颈动脉,似融入骨血,汇进心脏。

    他不仅背疼,心更疼。

    凭着本能爱意,班第迷迷糊糊往容温指腹落下艰涩一吻,牙关一咬,再次陷入昏迷。

    终是没舍得咬她。

    容温恍然间,似置身一个只有一种颜色的单调世界流淌的殷红鲜血似汹涌无止境的波涛,每一次呼吸,都被腥臭郁塞,压抑恐怖得让人只想逃离。

    “呼”气息剧烈起伏之间,容温终于从无边殷红里抽身出来。

    睁眼,发现自己正平躺在榻上。

    方才可怖,不过是一场噩梦。

    梦。

    她睡着了

    容温回想起之前的情景。

    军医把三支箭完全取出后,如释重负般喘了口气,她不放心便抬头去看。

    三个血肉模糊的洞依次排开,她只看一眼,便觉头脑晕眩,昏了过去。

    说不清是晕血,还是连日奔波劳累所致。

    之后的事,她便不知晓了。

    不对,她在班第榻上睡着,那班第去了何处

    容温大震,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飞快扫完不算大的帐篷,没发现人影,越发心慌意乱的往外冲。

    守卫早得了吩咐,留意着帐篷里的动静,见容温这般火急火燎的冲出来,忙解释道,“台吉已经醒来,此刻正在前方点将台,训勉将士。”

    “醒了”容温闻言先是一喜,接着便被汹涌担忧包围。

    容温按照守卫的指引,飞快往点将台附近跑。

    六万整装待发的强兵,气贯长虹,大有雷霆万钧之势。

    容温于齐鸣鼓角之中,视线准确落在台上身披甲胄,瞵视昂藏的年轻将军身上。

    若非容温不久前才亲眼见过他后背那三个血窟窿,几乎真以为他如面上这般云淡风轻。

    他似乎已道过训勉言语,此刻正手持粗瓷酒器,迎着七月初的骄阳,朝台下将士遥遥一敬,扯着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唇朗声道。

    “此盏不祝诸位扬名立万。但愿乾坤朗朗,忠贞不负。”

    这六万兵马,并非班第从科尔沁军队中暗自薅出来的,而是零零散散来自蒙古四十九部。

    其中,有无力赋税、家园尽失的逃奴。

    也有生计艰难,无奈投身寺庙赚银晌的假喇嘛。

    还有草原上生来无名、浪迹四方的匪类乱盗。

    还有各种境遇不同的却野蛮生长的苦命人。

    这些都是血气方刚的七尺男儿,不管身在何处,明明凭着一把子力气便能轻易养活自己。

    可现实是,他们都被困在一方天地之间,任由苦难肆虐,夺走亲眷旧友与尊严。

    他们爱这片千里碧色的广袤,也为延绵望无尽的草原而绝望。

    班第的出现,为他们的爱恨纠结,指引了出路。

    他们的故土有大片的翠色草浪、圣洁巍峨的雪山、蜿蜒如玉带的河流,羊群的皮毛柔软如苍穹白云,远远望去,似仙人随性所致,遗洒人间的珍珠。

    一切都是美的,这样纯洁、辽阔、宁静的美,不该承受任何怨恨。

    哪怕,它是一座孤岛。

    而身在孤岛上的每个人,无时无刻不在消耗这片孤岛的美好,直到把它撕得满目疮痍。

    他们这群人之所以汇聚在一起,初心只是想为这份美好长久存留而辟一条新路。

    为达成共同的心愿,他们甘愿在杀虎口群山中枕霜宿雪,隐匿九载。

    眼看如今,距功成不过一步之遥,却被接连而来的噩耗困住腿脚。

    他们先是亲眼目睹头领台吉班第身中数箭,无力征战。正是忧虑躁动之时,台吉又拖着病体出来,如实告知了他们沙俄新主对蒙古虎视眈眈的消息。

    牵一发而动全身指的便是他们如今处境。

    只要他们露出分毫抗清的异动,沙俄必会乘机侵蒙。

    届时,战火会从乌兰木通蔓延到整个蒙古。

    如此,就算他们得胜覆灭清军,入了关中;可流失于异族之手的故土,却再难夺回。

    这违背了他们这群人聚集的初心。

    可毕竟九年了,他们埋名九年,只为一战。

    此时放弃,到底会意难平。

    是以,早在容温来之前,班第给了他们两个选择。

    一是抛却这九年初心,剑指关中,成就伟业;

    二为忠于故土。

    忠于故土的言下之意便是,不仅不抗清,反而还要立刻赶赴乌兰木通与清军拧成一股绳,共剿噶尔丹,以消沙俄邪念。

    班第让他们随心选择,左右分站,少数服从多数。

    可过了许久,都没有人真正为嘴上叫嚷的那份意难平踏出去一步。

    他们这支队伍,始终保持一致,以默认的姿态,恭顺立于点将台之下,听凭班第做主。

    他们本就是因他而获新生,也不惧真正为了他再投生一次。

    但,班第沉默良久,也没选出个一或二来。

    最后,班第只是拿了一碗酒,遥敬他们,“乾坤朗朗,忠贞不负”

    九载默契,勿需多余言语,亦然知晓彼此本心。

    这忠贞二字指的是对他们脚下的土地。

    饮尽一碗壮行酒,班第身子已到极限,顶着满头冷汗负手离开。。

    忽然,六万大军齐刷刷半跪在地,冲班第行了一个躬身礼,异口同声高吼,“乾坤朗朗,忠贞不负。”

    此举,是他们在以自己的方式向班第传递一个讯息他们不怨班第的选择。

    班第脚下一顿,忽然扬眉笑开,如释重负抓过一旁酒坛,再次冲他们一敬,然后扬脖全灌了下去。

    行动间,数不尽的飒然豪气。

    班第默然立于原处,目送浩浩荡荡的大军消失在乌兰木通方向后,身上那股强撑的劲儿瞬间被抽干。喘着粗气勉力迈了两步,背上的伤被甲胄压得抽抽的疼,他索性往点将台上一坐,长腿随性支在地上。

    脑袋低垂,肩头半垮,影子被夕阳拉得格外长,瞧着很有几分落寞消沉,全然不复方才与大军辞别时的挥斥方遒,风发意气。

    其实,他也不确定,为自己以及这六万兵马选择的路,究竟是对是错。

    只是他身为统帅,凡事都应冷静自持,不可轻易把困惑甚至是忧虑展露给旁人,以免影响军心。

    乌恩其以及一队自愿领命留下护卫班第的侍卫见班第这般虚弱,不用猜也知晓他的伤口肯定崩开了,本想上前去抬班第回帐篷重新疗伤。

    班第听见整齐划一的脚步,摆手示意不必。

    乌恩其等人无奈,只得把目光移向近旁的容温。

    班第枯坐了片刻,忽然一双柔软的胳膊悄无声息自身后缠上来,轻搂着他的脖颈,把他头往怀里按。

    班第先是一愣,脊背绷紧又放松,依进了姑娘家馨香满盈的怀抱。

    “殿下,问你一件事。”班第哑声道,“你是如何分辨是非对错的”

    班第一直觉得,自己所认识的人里面,容温是最透彻也是最矛盾的。

    她有最驯良柔婉的脾性,也有最爱憎分明的个性。

    “很简单。”容温似全然没把班第的困惑甚至是苦恼看在眼里,顺手替他擦干净额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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