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暮鼓, 落日熔金。

    古朴青石城楼阶上,年轻男女相拥的身影被拉得格外长。

    那句想你,亦由夕阳镀了层细腻光影。

    似光阴流转后, 馈赠所有透明的温柔。

    有生的二十二个年岁里, 班第于草原上一场场或大或小的战乱中,以杀戮与鲜血成就了自己在这片碧色千里的土地上, 坚不可摧的强者地位。

    强者若想恒强, 首要便是无畏二字。

    这些年,他习惯以无畏姿态, 横刀立马现于人前。

    他不在乎世人评说,更视那些或敬仰、或畏惧、或仇恨的眼神如无物。

    只偶尔战歇,闲月为伴时, 会起怔忡他自认所作所为, 俯仰不愧于天地。

    可为何,人心向背,从无定数

    他少时意气, 铁马金戈,也曾得过万人拥护。

    如今,同样枕戈待旦, 却一身骂名。

    牵累族人不得安宁,甚至连想拿只包子回去给喜欢的姑娘,都会惹来不少纷争。

    曾经为人心向背四个字或起多少的意难平。

    在当下这一刻, 他把这个弱质纤纤, 却胆敢顶着千夫所指, 万人讥嘲,竭力维护他的姑娘搂入怀中时,都平顺了。

    世间人心,都抵不过她捧来的,这颗勇敢又透明的心。

    男人大手细细摩挲过姑娘不住轻颤的脊背,带着与落拓粗犷外表全不相符的柔情爱怜。他不会安慰人,哪怕此时感她情义,又因那句“想你”缱绻满心,也只会沙哑一口嗓子,“没事了,别怕。”

    顿了顿,又干涩道,“乖啊,放心哭出来,我给你挡着。”

    熟悉的怀抱,温柔的安抚,勿需多余言语,容温的冷静表象被击得支离破碎,压抑多日的崩溃难安瞬间无所遁形。

    容温鼻头发酸,在那股涩意涌到眼眶之前,一把大力推开班第。

    昂头,满脸倔强的与他对视,倏尔冷笑起来。

    “遇上台吉这样宠辱不惊、有担当的夫婿,我笑都来不及,有何可哭的你明知银佛倒得蹊跷,与那中空莲台无关。却闷声不作解释,自顾扛下所有闲言罪过,不正是怕有人深挖出那达慕当日你兵围银佛寺的真正因由。”

    那达慕那日,她被归化城声名狼藉,以淫邪荒唐出名的公子魏昇劫走了整整一天。

    和亲公主被富贵浪荡子劫走,额驸怒而领兵捉奸。不论内情,光凭这一个个响亮的名头,便全是噱头,多香艳的故事。

    这若是传出去,怕是今后几十年,坊间都不乏笑谈。

    现下世道,对女子远比男子严苛。

    班第严防死守不许消息泄露出去,说到底,还是为了护她个清白名声。

    容温早早便知晓,他看似粗犷冷戾,实则心思细腻。

    譬如这几日,他深受满城流言围困,怕牵连到她,便不再亲自回小院去,只暗地里从西边调来吃用补给小院,并把小院轮值护卫增加了两倍。

    以及方才,魏昇想玉石俱焚,坦言当日情形拉她下水时,那粒凌空飞来截断魏昇言语的小石子。

    如此种种,容温能理解,可是

    容温板起面孔,一把拂开班第欲伸来牵她的手。

    “我尊重你对我的好。”所以方才,她敢信誓旦旦对整座城的人撒谎,把罪过全推到魏昇身上,昧着良心摘干净自己,保全他一番心意。

    “可是,我讨厌这样”

    “我问你,如果今日我不来,你打算避我避到何时是真的怕拖累我;亦或嫌我稚鸟薄翼,无法与你并行,反倒拖累你若真如此,你大可不必费尽心力躲闪逃避,把话往敞亮里说罢,一拍两散岂不利落。我被恭亲王府沾了十多年,平生最恶纠缠不清,困顿怨怼。”

    所有找不到出口的奔溃无助与心疼,只能伪装上愤怒以作宣泄。容温胀红一张脸,噙着泪眼质问,少见的尖锐。

    秉性柔顺的人发作起来,滚滚火气能焚三层房梁。

    班第还是第一次见容温这般怒意汹涌,出口无度,人前失仪,灰眸中悔意与疼惜交杂。

    有些话几欲脱口而出,想要解释。最终却又怯意横生,咽了回去。

    这几日,他避而不回小院,确实有担心牵累容温的因素在里面。

    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无意听得老蒙医那番话。

    他心知肚明给容温下避子药的是谁,无颜见她,更不敢见她。

    那些糟烂的真相藏在血脉里,他自己都心生厌弃,更何况是骄傲如她。

    班第面上挣扎之色一闪而过,终是选择了含糊其辞,避重就轻艰涩道,“我回去过,只是你不知道。乖些,别再乱想。”

    说这话时,他习惯伸手去摸摸容温的头以作安抚。结果只摸到满手朝冠、珠翠生凉。

    无奈,大掌只得不尴不尬落在容温脑后。无意触到了她后领子上,被热汗濡湿的痕迹。

    六月炎热,火炉子一般恨不得把人烤熟,城中不少穷人家的小孩子贪图凉快,都是光着屁股蛋满街乱窜。她的衣领却格外厚实,硬生生捂出了一脖颈湿汗。

    班第眉心一跳,这才仔细留意到她的穿戴冠冕皆有异常。

    朝冠上的宝塔层数及孔雀衔珠枚数乃是固伦公主制,身上穿着也并非配套朝冠的公主香色朝服,而是一袭明丽高贵,却肩线宽大的正红金飞凤纹绣冬袍服,凤尾以无数米粒大小的灵粟之珠相缀,五色辉映。

    看制式手笔是皇家所出不假,但过于奢靡喜气了。

    不像端肃正统的朝服,倒更像是皇室宗女大婚时所用的吉服。

    若非容温来时阵仗声势浩大,庄严肃穆,舆车后又以黑甲重兵押了魏昇的囚车,凭她这身装扮,说她是赶来成亲的,谁都不会有半句怀疑。

    班第记不清他们大婚时,容温具体是什么装扮模样,但凭细节与直觉,他敢确定,容温这身穿戴肯定不是她自己的。

    当初,容温不管是随多尔济出科尔沁散心,还是到归化城玩乐,都属临时起意,轻车简行,身边连过分贵重的衣裳首饰都未携带,更何况是公主冠冕。

    整个归化城,有固伦公主制式朝冠与吉服的,除了淑慧大长公主,再无旁人。

    容温与大长公主关系疏离,到归化城数日,从未亲自登门拜访。想来此举,是惹怒了那位自持身份与辈分的大长公主。

    所以,前些日子噶尔丹兵临城下时,大长公主曾故意暗中遣人假扮他,想引容温一行困留在城中。

    究其原因,不过是明知自己顶着大长公主身份在归化城养尊处优几十年,不能轻易弃城出逃。索性使计把容温留下来,分摊风险。

    毕竟容温不仅是公主,嫁的更是与噶尔丹有深仇大恨的科尔沁部。

    倘若噶尔丹真的攻进了归化城,首当其冲遭殃的肯定是容温这个身份特殊且年轻貌美的公主,而非大长公主那般年岁的老妪。

    班第对大长公主那些坏心思心知肚明,只是近来忙于战乱,一直没腾出手来拾掇。

    谁知些许松懈,倒是助长了这位大长公主的气焰。

    城中已如今这般水深火热情形了,她作为扎根归化城多年,享归化城无数民脂民膏的大长公主,丝毫不顾念大体。

    非但以二嫁之身,夫妻失和为由,百般推脱,拒不从夫家巴林部调兵相助,竟还有心思为一己喜恶为难晚辈。

    顺应时节的夏朝服不借给容温,偏借容温一身张扬华贵的大婚吉服,还是厚重冬衣。

    此举,一为磋磨。六月天穿冬衣,与把人扔火炉子里无异;

    二为羞辱。大清入关多年,习了汉人纲常伦理,已禁了宗女再嫁。如今的皇室,二嫁之身的女子,唯有大长公主一人。

    大长公主必是认为,容温敢不亲去拜见她,是因她乃二嫁之身的缘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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