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洛十三的里外都黑漆漆的住处,蒋云初停在东次间, 轻咳一声。
    洛十三无声地笑了, “进来吧, 我懒得动。”
    蒋云初走进寝室, 点亮床头的羊角宫灯,在床前的椅子上落座,“贺家的隐忧, 我已知晓, 日后仍然要派人留心贺侯, 但目的是护他周全。”
    洛十三倚着床头, “怎么说”
    蒋云初凝着他,“他在找你。”
    洛十三扬了扬眉,不同于以前, 他没回避至交的视线,没掩饰眼中的惊讶与痛苦。
    蒋云初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让贺侯与何国公见见你。”
    洛十三琢磨了一阵,摇头,慢慢地道“没必要。我只相信你和先生、颜颜, 可能连累你的事, 我不能办。”
    蒋云初心里暖暖的, “这么会说话, 我怎么才发现”
    洛十三斜睨他一眼,作势要踢他。
    蒋云初唇角逸出和煦的笑容,“听我的, 他们和我一样,值得你完全信任。”
    “不。”洛十三仍是摇头,“能相信是一回事,会不会帮倒忙是另外一回事。他们的心意,我感激,但不代表他们行事理智,哪一个出了纰漏,都会连累你。”不是他冷心冷肺,事实如此。在他这里,蒋云初的分量最重。
    “见过你,他们就踏实了。我这么招人嫌,以后他们不相信我了,兴许还会冒险行事。”蒋云初和声道,“长辈挂念你这个倒霉孩子,好歹让他们宽宽心。”
    “”洛十三蹙眉。
    “安排相见而已,对我们只是小事一桩。这事儿就听我的吧”
    洛十三凝视着他,“你考虑清楚了”
    蒋云初颔首,“听话,好么”
    洛十三又看了他一会儿,有些无奈地笑了,说“好。”从小到大,云初更像他的哥哥,什么事都为他考虑到了。
    翌日,蒋云初到贺府见贺夫人。
    手札上并没点出贺家的隐忧是什么,而不论贺夫人是否知晓,他都该如实相告万一不知情,就要长期提心吊胆地度日。那可是颜颜的母亲,他希望她心安一些。但在告知之前,得做些铺垫,试探一二。
    贺夫人也正想见他,问问有无进展,见礼落座之后,寒暄两句,她笑道“园子里的花开得不错,我们去看看”说的话不能让仆妇听到,又不能与他关起门来说话,只能想这种辙。
    蒋云初自是从善如流。
    到了后园,走在湖畔,贺夫人让下人远远随行。
    蒋云初道“今日得跟您聊些贺侯爷相关的旧事,知道您的态度,我才知道如何行事。”
    贺夫人笑着颔首,“应当的。你指的旧事是”
    “贺侯爷的生死之交。”
    贺夫人脚步顿了顿,转头看着他,轻声道“他的至交,是景国公、何国公和你父亲。”说着,眼神一黯,“景家的惨案、你双亲的突然离世,对他的打击特别大。贺家经历过牢狱之灾后,他说,往后行事只为孩子们着想。他再没跟我提过昔年三位友人,我当然更不会提,提起来,也只有扼腕痛心,更觉无能为力。”
    蒋云初敛目微笑。贺师虞做到了,所做一切,可不就是在为孩子们着想,不止自己膝下的儿女,还有景家的孩子。
    贺夫人回忆起往事“颜颜被送到庄子上那三年多,他得知你也一直在,特别高兴。你们回来之后,他看到你,应该挺难受的。
    “我也是。
    “最早我们四家的女眷相互走动着,你和景家的孩子,我都见过,喜欢的不行。
    “做梦也没想到,你们会在幼年经历那样大的风雨。
    “那种事,我见到你,总想提,又不敢提。
    “没法子的事,日子总要过下去,看到你和颜颜结伴长大,我想的更多的便是日后了。
    “说起来,要不是你年岁小,又有陆先生那层关系,侯爷大概不敢让颜颜与你常来常往。要顾忌的太多。”
    说到这儿,她眼中有了歉意。总是觉得,在那样的渊源之下,她与贺师虞对这孩子不够好。
    蒋云初微笑,“明白,大局为重。”停了停,问道,“如果侯爷瞒着您,为我和景家做什么事,您”
    贺夫人一愣,继而笑道“要是那样,你怎么看”
    “我是蒋家的孩子,自然感恩戴德。”
    贺夫人这才回答他“要是那样,就好了。”语气似是叹息一般。
    要是那样,贺师虞便仍是她年少时认识的男子,重情义、有血性。
    要是那样,贺家便不会有与蒋云初反目之日。陆休的得意门生,焉能不知善恶不辨是非前世若不是痛入骨髓,绝不会偏激行事。
    蒋云初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却是明白,做长辈的,有些话没法子与他说透。
    “其实,侯爷已经那么做了。”蒋云初神色诚挚地看着她,“他在为景家未雨绸缪,尽自己的一份力。您先前所说的贺家隐忧,便是此事。此事我能办妥,已经请他罢手。”
    贺夫人身形一震,“他他到底做了什么”
    蒋云初对她的反应看得一清二楚,心里便有数了。他刮一下眉骨,“侯爷近几年一直在寻找景家后人。”
    “居然有这种事”贺夫人满脸茫然地看着他。
    “千真万确。”
    贺夫人环顾周遭,脚步轻飘飘地走到就近一张长椅前,落座后,绞紧了手里的帕子,好一阵才镇定下来。
    蒋云初走到她近前,很少见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件事,我不告诉您,您心里就总不踏实,告诉您,又担心您与侯爷生嫌隙。”
    “怎么会呢不会的。”贺夫人微笑,“能不能与我细说原委只管放心,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事,在他面前,我就会一直装作不知道,直到他告诉我。”
    蒋云初感激地一笑,“您能体谅我与侯爷,再好不过。”他还真怕弄得两面不是人。随后,他梳理一下思绪,将贺师虞寻找景家后人的事情如实道来,随后,索性将近期的事也合盘告知。她是最应该知情的人。
    贺夫人听完,心头一动,想到了很多事,险些落泪。她轻声问“景家的后人,现在是不是叫洛十三”
    蒋云初说是。她如何得知,他也没问。
    贺夫人飞快地擦了擦眼角,定一定神,看住他,让自己暂且只顾及眼前事。
    她就说么,他这种人,别说提前几个月提醒,便是提前几日,也能扭转局势。
    “做得好。”她满脸欣慰的笑,“如此,我心里也就真踏实了。你和颜颜的亲事已定,日后贺家的事,你更要费心些。侯爷不见得比你办事更周到,他那心思是好,担负的凶险却太大,若是被恶人抓住把柄,连你都要被殃及。”
    “我会竭尽全力,我们凡事商量着来。”
    贺夫人点头,再点头。
    蒋云初看得出,她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消化掉那些事,又说了几句话,便道辞离开。
    贺夫人亲自送他到垂花门外,看他走远,才折回内宅,去了自己的小书房。
    她遣了下人,坐在窗前的圆椅上,开始整合前世今生一些事。
    前世,贺师虞对梁王低头,定与景家有关。
    如今看来,没别的可能。
    只能是这样。
    怪不得,前世云初说,与贺家无话可说。到了那地步,还能说什么
    怪贺师虞不该寻找已经与他成为至交的景家后人么
    初衷没有人能不理解,只是代价过于惨重一时的取舍,决定了贺颜铤而走险、玉石俱焚。贺颜,是他的命。
    而前世最终,云初并没放弃贺家与景家
    让贺朝镇守西域,给的兵权越来越重,给的将士无一不是最精良的。
    他要贺朝为百姓为官、守城,更要贺朝来日清君侧,推翻昏君与佞臣当道的朝廷,扶持太子登基。从不曾点名这一点,可很多人都看出来了,大多数乐见其成,少数跳着脚地反对。反对的,自然是自寻死路。
    他让人痛心的地方就在这儿明明自己可以做到,却任性地选了歧路。
    也是啊,一个已经疯魔了的人,只有昏君才会允许他有道理或没道理地报复、宣泄怒火。
    贺朝的妻子周氏,逢年过节会带着孩子回京来,曾偷偷告诉她一些事景家后人已经到了西域,且带了众多人手,已经编入军中,成了贺朝的左膀右臂,只是碍于冤案不曾昭雪,仍是用化名洛十三。
    一面说一面哭,无助地望着她,喃喃地问云初到底要做什么
    做什么寻死而已。
    婆媳两个心知肚明,但谁也不愿说出口。
    不难想见,兵临城下之前,他便已如心脉俱损的孤狼一般,杀掉自己,由心腹将他与颜颜合葬迁移颜颜棺椁的事,她震惊伤心之下不曾细问,而今平静下来,不难想见,颜颜最终的停留之处,定是他指定的地方,没有人能扰他们安宁。
    不可失的红颜,因贺师虞送命,起因却是他的过命之交。
    那种挣扎、痛苦,任谁能承受
    可最终,他还是选择成全贺师虞,以他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方式最终结果是好的,但过程遍布痛苦磨折。
    他甚至没有给自己双亲讨个说法,是觉得没必要吧昏君佞臣的说辞,即便是真的,人们也会打心底质疑,不敢说出口而已。
    可不就是没必要,倒行逆施到了那种地步,作为蒋家后人,哪里还有为双亲鸣冤的余地。
    再者,真正的罪人是皇帝,已经不在了,他是有理由不在意皇帝究竟是暴病而亡,还是死在了他手里,也只有他清楚又一个前世的未解之谜,私下里,认定他谋害皇帝的不在少数。
    至于前世太子被废,由头定是何家参与海运,便有了后来云初迁怒,不肯扶持太子的事。
    说起来是她绝不该理解的事,可她两世为人,真的理解。
    他折磨了那么多人,无法走出心之炼狱的,自始至终只有他。
    心尖锐地疼起来。
    那个混小子泪水模糊了贺夫人视线,到此刻,连对他的畏惧都没有了,唯有心疼。
    再想到贺师虞,便是泪如雨下。
    原来,他的痛苦,不比云初与她少一分。
    为了至交后人,导致爱女殒命。从颜颜凋零那一日起,他就已陷入人间炼狱。
    可是能说他错么
    不能够。
    他做了该做的事,错误在于,没将事情做到滴水不漏。
    错了一步,毁了颜颜与云初。他若先一步料到,宁死也不会的。而云初施加给他的报复,如今看来,无一不是诛心之痛。
    或许她亦有过错,不是称职的妻子,要不然,贺师虞怎么会对她有所隐瞒,被逼问时也不肯解释,不争取她的谅解。
    在他,说了便是等同于加深她的痛苦。
    所以,只要她的恨,只要她相对来讲好过一些。
    贺夫人哭得不能自已,但这一次,再无怨怪,唯有对前世两男子全然的释怀、痛惜。
    贺颜、许书窈、何莲娇站在陆霄面前。
    陆霄很头疼,不知道叔父为什么让这三个小姑奶奶来给他添乱。
    思忖片刻,他唤人搬来两大箱子账册,“先看帐、合账。”全无必要的差事,派给她们,过几日觉着枯燥,自然就去别处了。
    没成想,何莲娇听了竟是双眼一亮,问贺颜和许书窈“你们会看帐么”
    贺颜说“以前看过家里、田庄的账。”
    “那就好,你们教我。我算术过得去,却不知道要怎么看帐合账。”
    “好啊。”贺颜、许书窈异口同声。
    陆霄暗暗翻了个白眼合着还歪打正着,如了她们的意随后的情形,让他有点儿受刺激
    何莲娇一点即通,很快就学会了迅速看帐的窍门,她与许书窈习惯用珠算,一手算盘打得飞快且准;
    贺颜看账奇快,合账一概用心算。
    芙蓉院的前三甲,果然是有些真本事的,陆霄看她们的眼神,多了几分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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