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过。我后半生苦心筹谋的一切,就全白费了,罢了,罢了,从前以为只活了一个,以后便也只活一个吧。我这十恶不赦的罪人,先帝因为保我蒙羞,那些恨我的人,不亲眼看到我的尸首腐烂成泥,又怎么肯罢休。如今先帝的遗诏已经被我撕毁,免死金牌我也不知道丢到何处去了,你杀了我立威,为了江山社稷,也为了小琮。只是我死之前,有一件事,你要答应我。”

    贺兰璧看向他,李叙说“如今贺兰家权势渐盛,你这个太后,也有心扶持你族中兄弟,将来贺兰氏做大,而小琮年幼,若有一天,他们想废帝而立你亲生的三皇子,你该如何处置”

    “小琮虽非我亲生,可我待他,与我亲生的儿子没什么两样,有我在,他的皇位,没人能抢得走。”

    “他的生母,已故田皇后,生前咎由自取,只是她到底是小琮的生母,小琮聪慧,有帝王之才,只是幼小失母,性情阴戾,我死以后,你将他生母的死也结到我头上,从此这案子便了了。”

    “阿瑛虽然活着,我却不知道他在哪里,不过想必也是在极遥远偏僻的地方,由人守着,我的死讯,他大概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如果他知道了,你将这个给他。”李叙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来,是那枚双鸳玉佩,并一封信“他看到这个,自会明白。”

    贺兰璧却没有接,只认真地看着他,看了半晌,眼圈湿润,葱白的手指鲜嫩,抹去眼角泪痕“我竟不知,你竟真的一心求死。”

    她沉默了一会,说“你自己亲手交给他吧。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太子哥哥。我欠他的。”

    她成了人上人,替贺兰家平反,替萧家平反,却不能替周瑛平反,周瑛已经“死”了,便只能永远死了,无名无姓,活在最偏僻无人知的地方,中度过一生。

    权力斗争,从来都这么残忍,心不够狠,又怎么能成为人上人。可人若只为权力活着,岂不是又成了权欲的奴隶。

    “你死了,我一点也不心痛,我只心痛太子哥哥,他这辈子太苦了好好活着吧,像你说的,能活,还是要活着。跟着他隐姓埋名,远远地走吧。”贺兰璧走到牢房门口,头也不回地说“趁着我没有后悔,今夜就走,城外九里劳劳亭,他在等你。我给他自由,也给你自由。”

    李叙一怔。

    九里,九里。

    周瑛在等他。

    他只需要走九里,便能见到他。

    贺兰璧身边跟着的心腹太监走了以后突然又跑了回来,跪地给他磕了个头,急道“大人,您曾救过奴才的命,奴才冒死说一句,您就听了太后娘娘的话,走吧,再不走,您就真的活不成了。圣上已经决意要杀您”

    当今圣上,周琮,曾因要不要处死李叙,跟太后起过争执。李叙媚惑先帝的流言到处都是,加上他的恶名,周琮早就对他深恶痛绝。

    他觉得实在嘲讽,圣上已经起了杀心,李叙却还想着为了他的江山稳固献出自己,他着急地四下看了一眼,见有侍卫进来,爬起来赶紧就跑了。

    只留下李叙愣在当地。

    随即便笑了一声,笑容转瞬又逝,只剩下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一辆马车在深夜缓缓驶出皇宫,贺兰璧站在城楼上,看着马车驶出宫门。

    赶车的长安有些紧张和兴奋地说“大人,咱们出宫了”

    李叙挑起帘子,朝后头看了一眼,夜色里看,那皇宫高墙格外肃穆威严。

    长安欣喜地说“我都吓坏了,没想到太后和圣上竟然放咱们出来了,您看到车子里的食盒了么,那都是圣上专门让我给您带的您最喜欢吃的栗子糕,还给您准备了好多吃食。这天牢里的伙食,肯定差的很,您这些天都没吃好吧您要是觉得饿,就吃一些。”

    李叙看着那一盘子美酒佳肴,还有他最爱的栗子糕。

    长安也很感动,说“您的苦心,圣上都记着呢,别看他年纪小,什么都懂。他也是在您眼皮子底下长大的。”

    天色微亮的时候,马车到了郊外,长安掀着帘子探头看“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前头就是大名鼎鼎的劳劳亭了”

    “停车。”李叙忽然说。

    长安愣了一下,马车便停了下来,李叙坐在马车里,静静地坐了好一会。

    长达将近半分钟的静默,没有半分表情,然后便挑开帘子,朝劳劳亭的方向看去。

    劳劳亭,建在河岸边,从京城往西走,大半都要路过这里,便成了送别之地。如今隔着树林和一条河,隐隐约约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

    那人是周瑛。

    是周瑛。

    十多年没有见过的周瑛。

    这一次,没有人骗他,周瑛的确还活着。

    活着,很好,能不死,就要好好活着。

    马车朝着来时的方向折了回去,就在一条林间小路上,被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拦住了去路。

    “别怕。”李叙轻声安慰长安,然后从马车上下来。

    城门口,第一缕阳光升起来的时候,一匹高头大马突然疯了一样地闯到了街道上,出城的路人纷纷惊呼避让到一边,只见那马身上套着跟绳子,绳子后头拖着一个人。

    那人头发全白,满身血污,在青石路上留下一道血痕,像是个死人。

    人群还没有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就见一个十几岁的,极瘦弱的少年哀嚎着在后头追。

    深宫大内,贺兰璧赤着脚,头发散乱地奔跑在宫廷内的长廊上,脚踩在木地板上咚咚作响,她一直跑到了皇帝的寝殿,周琮猛地起身,贺兰璧“啪”地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周琮愣了一下,随即便笑了起来,抹了一下嘴角的血,十几岁的小孩子,眼神却极阴戾。

    绳子断了,疯马已经不知所踪,唯有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男人躺在路上,几个路人围观过来看,他的衣袍都烂了,面目虽然都是血污,眉眼依然能看出是个极好看的男人,他的嘴微微张了一下,吓得围观的人立即退到了一边。

    一个嗓子都喊哑的少年突然冲了出来,哭着脱了自己的外袍将李叙盖住。他将李叙抱起来,哭着伸手去抹李叙满是血污的脸,却将他的脸抹的更脏,几乎辨不出本来面目了。

    “谁来帮帮我”长安声音微弱,试了几次,都没能把李叙背起来,他觉得李叙就要死了。

    他哭着看向围观的人“你们谁来帮帮我,求求你们了。”

    人群里忽然走出一个青年男子来,那人留着青色胡茬,眉目却极英俊清明,长安一把抓住他“求求你帮帮我,我家大人还有气,你救救他吧。”

    那人倒是仁善,不由分说便将李叙背了起来。

    李叙在奄奄一息之间,眼睛微微睁开,阳光照着他的脸,睫毛上也是血污,背着他的那个人的脸,隐隐约约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他嘴唇动了动,似微笑,一片静谧之中,长长地一声呼吸出来,便再也没有声息,只一滴眼泪掉落下来。

    那青年男子将李叙放到牛车上,探了探他的鼻息,看了长安一眼,摇摇头。

    长安大哭。

    他从小便跟着李叙,最知道李叙的心愿了。

    想害李叙的人那么多,只怕那些人知道,便连尸首都不会留,李叙的仇家太多了,就像那些捅了李叙那么多刀子的人。

    他要让这些人都找不到李叙的尸首,他要将他埋在最隐秘的地方。

    还好那个好心人,帮着他挖了坑,陪他一起将李叙埋了。

    声名显赫的李千岁,死了连张草席都没有。

    长安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然后挖了一株野蔷薇,种在了李叙的坟上。

    “谢谢恩公了。”长安说。

    “我不能送你进城了,我在这等人。”那男子说。

    声音也是极好听的,穿的虽然是粗布衣裳,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贵气。

    长安给那人磕了一个头。

    “你家大人是谁,你也不报官,也不立碑。”

    长安摇摇头。

    他要回京城去。他是个小太监,除了皇宫,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如果他有运气,他以后一步一步往上爬,说不定也能成为很厉害的人,他要为李叙立碑,上香火。

    他走远了,回头看,见他的恩公从包袱里拿出一套衣服来,将沾有血污的衣服换了。

    他肯定是在等很重要的人。

    长安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和一块玉佩来。

    他还是认得些许字的,信封上没写名字,他也不知道要给谁去,他就将信拆开,只见信上面只有几个字,写道“来世今生,总会见你。”

    他跟了李叙这么多年,李叙身边的内侍都跟着升了,就他没有,李叙从来不提拔他,也不让他干事,可他知道,李叙很疼他。

    他觉得好伤心,他的大人,到底没能见上他想见的人。

    音乐响了起来,李叙的生平在荧幕上一一闪现,初现时的清纯动人,诀别时的撕心裂肺,李千岁时期的张扬冷酷。浓墨重彩的一生过后,唯有蔷薇花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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